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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鸟 第二部分(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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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3 07: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1.

鸟船上的气压越来越低,味道也越来越难闻,这段时间我的记忆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完全迷失在记忆中西木区北面山沟里十年来最浓厚的一场冬雾里。
我也开始感觉到呼吸不畅,但我才不管空气里一氧化碳和硫化氢的比例有多高,我还是大口吸气,我需要的是氧气,氧气!长期暴露在一氧化碳中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而我大脑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被开发。人类进化出体积惊人的脑容积却又不加以利用,那就留给一氧化碳去肆虐。
大人的状况比小孩子更糟。他们体形更大,对氧气的需求更为强烈。在缺氧的环境中,他们大多数昏昏欲睡,特别容易疲倦,稍微剧烈一点的运动都会让他们大口大口喘粗气。但后来的研究发现,让他们昏昏欲睡的原因可不只是缺氧。
早上七点还坚持在食堂集合的人越来越少,马修最后也不得不放弃早上的祈祷。可他还是一个人坚持工作,想办法唤醒鸟船。老爸贾柏和老妈朱茜长时间待在房间里,只在饥饿的时候轮流去取一点吃的,动作缓慢,像是年迈的大象。
罗宾的状况尤其不好,课也停掉。我经常去给他送饭。我学会在中央厨房煮点热汤或者面条,让大家不要总是用冷冰冰的罐头和饼干果腹。人是热血动物,吃一点热气腾腾的东西至少让我觉得自己和青蛙、蝾螈还是有区别。
要不是我觉得自己的努力终将有意义,我才不愿去中央厨房。那里太热,太闷,待的时间太长会被蒸熟。大人们在里面更待不住,那里已经陷入半瘫痪。布伦西亚瘫坐在门口。
这里可不像内华达沙漠那么凉爽怡人,胖子的劣势在闷热的环境里暴露无疑。
后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把小屁孩们都组织起来,年级大的学着煮面,年级小的给老弱病残和需要帮助的送饭,不听话的就打屁股。布伦西亚看着我带着其他小屁孩进进出出,端这端那,笑着点点头,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也许在嘲笑我,谁知道呢?
中央厨房的凹槽里的汤水因为气压太低而难以沸腾,偶尔才冒出一个热泡,煮出来的东西真是难吃。但热乎乎的东西还是很受欢迎。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六千五百万年前白垩纪过后恐龙都死光光,不管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不管是温顺的还是残暴的,个子大的全死掉,反而毫不起眼的、匍匐在地面的青蛙、蜗牛、蝾螈却在山洞里幸存下来。
大人们不行了,我们一下子就成了鸟船的主人,鸟船成了小屁孩的天下。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玩自己的游戏,假装占领鸟船上的大多数房间,在门口插上旗帜,宣布自己的主权,我们轮流当国王或者是骑士,有时国王比骑士还多,女孩子会扮公主,却没有人愿意当皇后。只是马桶变成三天一倒,反正到处都臭臭的也无所谓。
当我把小屁孩们组织起来后,我自己的时间就多一些,每天除开例行的四处游荡之外,会抽时间去看看罗宾,专门给他带点吃的,面条、饼干、泡菜、煮软的肉干、虾,也不见他有起色。他说他用力呼吸,却总是感觉快要窒息,还来不及呼出上一口空气,就又想赶快吸入下一口,“在空气里窒息绝对不会比在水中窒息更好过。”
那天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状况变得更糟。脸涨得红红的,呼吸急促,不断地哮喘和猛烈的咳嗽,整个人异常消瘦,手臂的骨头像是从肩膀上刺出来一样。
“吃面了。”我端着亲自煮好的方便面给他。能吃到我亲手煮的面的人就那么两三个。
“我不饿。”罗宾埋首在草稿纸里,他身边也堆了厚厚的几沓,地板上还散落了不少,上面全是数学公式和符号,有的写得满满当当,有的空着好多。这些纸在鸟船上的库存非常少,我听说罗宾求马修好多次,马修才带他去找布伦西亚领的。我想其他人也想不出这些草稿纸除开打草稿还有什么用处。
“不饿也要吃啊!”我说。
罗宾不为方便面所动。我又催他好几遍,他才不耐烦地说,“我时间不够,……等一等,我快要算出来了,等一等……”
最后他把笔重重的在纸上一顿,长叹一口气说,“还是不对。”
如他所言,罗宾最近又把他以前的爱好重新收拾起来。他说他前段时间在饱受低气压和哮喘折磨后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见到索菲娅在远处向他微笑,她怀里捧着反应堆里的光球,没有温度的光球,像是整个宇宙。涨缩,漂浮,能量,耗散,似乎从里面能够窥见整个宇宙的奥秘。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又奇妙的猜想,这个猜想如此精妙,变化无穷,就等他下笔写出来。
但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需要做的运算太多。
我看他呆呆的坐了半晌,我问问他还要不要吃点小蘑菇,他摇摇头他说他今天已经吃过很多,然后脸埋在碗里把半凉的面吞掉,吃得异常之快,又被呛着一下,剧烈的咳嗽和喘气,趴在台子上,我狠狠地在他背上擂上几拳。
罗宾苦笑着说当年他在西海岸海边肆意奔跑的时候还是应该戴上口罩,我批评他自以为是的觉得戴口罩跑步很傻B,说他的肺里一定被染成五颜六色,七彩斑斓,像洛杉矶的天空。
他又笑起来,于是咳得更厉害。
“还有饼干。”我说。
“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罗宾说。这是我第一次听成年人和我谈起死亡,这个题材的对话怎么继续,我当时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也死了。”我模仿喝下国王赏赐毒酒的骑士,翻着白眼头一歪,嘴巴还张得大大的。
“哈哈,”他尽量忍住不要笑得太厉害,“等我死后,你把我的肺扒出来,我打赌里面有半斤沙。”
“吃着都咯牙。”我笑出了眼泪。
“嗯,它既不是彩色,也不是红色,而是灰黑色。”
“你说它会不会看起来像是石膏模型。”
“不知道。你照下来发给我。我希望它不要太丑陋,你说它会不会看起来像水墨晕染的,黑白灰很有层次。你喜欢索菲娅的课吗?”他的话锋转换得太快。
“喜欢,但她上课太严厉。她让我们看很多画,却很少让我们上手,她说我们应该多把时间花在工程课上,说绘画已死。说句老实话,你应该躺下,闭上嘴巴。”
“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以后说不定就说不成了。”又一阵剧烈地咳嗽。
“那就吃饼干!”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命令他吃饼干,“不要节食,反正你也活不久。”
“她没说绘画是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吗?”
“也许说过吧,我忘了。”
“她对我也很严厉,那时我才六岁,她三十六岁。她逼着我把妈妈的样子画出来。我不肯画,在纸上乱涂,她一会儿说这像冰雹,又说像烈焰和黑烟,我开始回想那天的场景,在画上加上下水道井盖、被掀翻的警车,冰冷的墙壁,一个小男孩。我一边画,一边哭,她陪着我,准备颜料,给我带饭,我后来画了好多,但她每天不多不少只给我十张纸。她也从来不看我画的是什么。画到后来我都忘记了妈妈的样子。”罗宾说,“我当时不该上来的。”
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好不容易才忍住。
“后来她告诉我,绘画是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我不想沿着普通的人生轨迹往前走。我想我画的那个女人和她很像。她应该知道。”
“你现在可以继续画。”
“算了,上来以后就没有再动过画笔。表达自我的方式有很多种,证明猜想也算,反正我也见不到索菲娅。你能带我去见见布伦西亚吗?我想他能帮我。”
“解题?”我问他索菲娅给他出的是一道什么题目,他说这道题目是他自己给自己出的。我后来才明白,能够自己给自己出题的——这叫猜想——无论自己能否解出,出题者都很NB。何况这道和光球有关的题目,触摸到一个无与伦比的数学物理问题,能够回答长期萦绕在我心中的诸如“产生引力需要能量”、“光球温度无法度量”之类的问题。
“他是巴别庭院的大科学家、普罗的助理,对吧?”
“他是搞生态的,”我一脸的不屑,“而且现在鸟船上的生态被搞成这样。”
“喔,”罗宾怅然若失地说,“但这也不怪他。”
“我倒是有个人可以给你引荐。”
“谁?”
“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不了。要是过几天你没死,我就带你去。你要是死了,也就见不成了。”其实我也没把握波罗波罗愿不愿意见他。
“这样也好,再给我点时间,说不定我能自己算出来。自己算出来的才是自己的答案。”
罗宾又把头埋进草稿纸堆里。
我觉得真应该把这些老弱病残送出去,他们真的会死在鸟船里面。然后作为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他们的尸体慢慢腐烂,让里面的空气更污浊,沼泽区的地衣、苔藓、蘑菇和面包虫们会在这些血肉的滋养下疯狂生长。
总务部那帮吃S的人会看着剩下的其他人也慢慢死去,待到鸟船“醒”来的时候里面一个活人也没有。然后鸟船带着地球母亲的生命种子飞向宇宙深处,成为天堂里的“天堂鸟”。
没能延续人类的血脉,但能延续地球的血脉。
后来我在中央厨房给老爸老妈煮面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马修的声音。他来找布伦西亚,布伦西亚和他聊了好一会儿。
“我刚才潜下去看过,白色的飘絮越积越厚。”我真的好生佩服他如此敬业,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他还能潜到海底去。
“我早猜到。”
“能把飘絮弄上来么?”
“我是生态学家,不是工程师。”
“我是说如果,”因为缺氧,马修的表情显得很着急,“如果我能把它们弄上来,亲爱的生态学家,你认为用多长的时间里面的二氧化碳能回到碳氧循环中去?”
“没有甲壳素的缠绕,在八到十天之间,最长不超过半个月。时间的快慢取决于水里的碳酸根的含量。现在空气里氮氧化物的比例比较高,水里的氢离子会更活跃一些,有可能会会比我预计的更快。”
“我想试试。”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待着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离你毙还早着呢。现在飞船里的氧气含量在百分之十五左右,比正常的低了五到六个百分点,相当于海拔三千五百米左右,远远没有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肺活量大的个体会有不适,但也仅仅是不适而已。而且这个循环仍然在继续,只是速度变慢,记得沼泽区的细菌和蠕虫吗?它们正在把原本吸附在在甲壳素的大分子里的碳酸钙抠出来,我们需要相互适应。”
“人类和蠕虫相互适应?”
“有损你的尊严?蠕虫可是你祖宗的祖宗。根据基因测序,我们至少共享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碱基对。”
“你知不知道飞船上的所有人状况都很糟糕?”
“像我一样?我是因为胖。谁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只是心理作用,或者是嗑了药。你不是说大家都在偷偷的吃蘑菇吗?当然还有可能是其他的不明原因……总有些事情我们弄不明白,说不定过几天大家就好起来了。”
“我很难受。”
“那是因为你太着急、太用功。相信我,孩子,现在的氧气量是足够的。”
“现在?那以后呢?”
“以后我不知道,但生态系统一定会慢慢趋于稳定。”
“你一点都不着急?”
“为什么要着急,自然界的生态系统历经亿万年才趋于稳定。我奉劝你不要去扰动正在慢慢成形的循环系统。我们需要等待。”
“我想要快一些。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们还要为今后的飞船做好准备。”
“那你去动员你的人把那些堆积如山的虾头虾壳再吃回去。”听着布伦西亚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语,心里真不是滋味,恶心得想吐。
“我会想办法把海里的飘絮捞起来!”
“捞?哈哈!沉淀在海底的碳酸钙就像是融化的果冻,一碰就散。”
“没办法让它凝固吗?”
“它自动会凝固,只要给岁月以时间。海底的沉积岩就是这么来的,只是需要等到千万年以后。”
“布伦西亚中尉!我不怀疑你的专业,你没有必要用千万年来嘲笑我,压制我。”
“地球上的碳氧循环就是这个时间尺度,这是争分夺秒的工程师所难理解的。”
“用生物的方式呢?比如珊瑚或者贝壳。”
“你很有想象力,但这些生物在鸟船上绝对禁止生存。”
“为什么?难道现在这种状况下也不行?”
“这些贪婪的软体动物和腔肠动物会把鸟船上每一分二氧化碳都变成它们的家,藻类和地衣就会失去光合作用的原料,然后整个鸟船就会从绿色变成惨白色,到处都是它们的硬壳。不只是它们,你没有发现飞船上的所有生物都是低等且容易被分解吗?”
“但我们可以先培育它们,让它们把海底多余的碳酸钙汇聚起来。”
“然后呢?”
“然后把它们全部捞起来,挫骨扬灰,二氧化碳不就回来了吗?”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飞船上的海洋区虽然大,但只要合理分配人手,在大海中不可能的事情,在飞船上是有可能办到的。”
“工程师思维!典型的工程师思维!理论上说是可行的,但实际上行不通。”
“因为人手不够?还因为生态系统复杂?”
“都不是。只是因为飞船上的仓库里没有一个集装箱上写着‘珊瑚苗’或是‘贝壳卵’。”
“集装箱里什么都有……我们无法预计在太空中会遇到什么情况,什么都会备一点……说不定有漏网的呢?”马修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个不归我管,如果归我管的话就更不会允许它存在。”布伦西亚喘着气说,“我再说一遍,这些生物在飞船上绝对禁止。”
“这就是你设计的生态系统?难道你觉得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吗?”
“不要试图质疑我,我把你的愤怒和不满理解为你的善意的进取心。但你去看看‘新五月花’就会明白。简约而不简单,生态学不是工程学,我亲爱的马修工程师。”
“但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会死人的。”
“下面哪天不死人?”
“会批量的死亡。”
“那你准备怎么办?谁让你们不按照手册执行。”
“说不定你也会死。”
“你威胁我?”
“我说的是实话。”
“那跟你说句实话,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乘客,而我只是过客。而且我问心无愧,我吃虾都吃头。”布伦西亚说。
12.

马修自己想办法,简单而直接,他动手设计制造一套水泵。
库房里有各种五金件、管材、叶片、气包、螺丝和电钻。他的热情感染我,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巨大能量甚至让我怀疑其他的大人们都在装病。
这是我见过样子最奇怪的水泵,它像一艘插满管子的皮划艇。马修把这架水泵就架在中央厨房边上,布伦西亚也懒得理他。
皮划艇的吸水管沉在海底,一根最粗的出水管搭在烘焙区的巨大平底锅上。只要摇动皮划艇的桨叶,白色悬浮物就混着海水一起从海底被抽起来,被平底锅里的海藻吸附,多余的海水流走。再把这些絮状物烘干后收集起来送到岸上,暴露在空气中碳酸钙分解加快,马修就天才般的完成了人工碳氧循环。
只是这套水泵是由人力驱动。我安排几个大孩子去帮他,自己承担更多的煮饭任务。
我还取消小屁孩们游戏的时间,“我们不能像大人一样坐以待毙”。我还给大家分享守株待兔的故事,我觉得自己将要变成第二个罗宾。
虽然进度慢得让人心慌,但总让人看到了希望,有些大人受到他的感召,病情有所缓解,海边立起更多的人工水泵。马修蹬得很起劲。
可我的鼻子告诉我,臭鸡蛋的味道并没有明显地改善,大气中氧气浓度在不断下降,硫化氢和二氧化碳在不断上升。
大气传达整个系统的状态,碳氧循环失调这可不像经期失调那么简单,马修的想法太幼稚。
空气中有臭鸡蛋的味道并不可怕,慢慢就习惯。但是当我拼命吸入一大口已经闻不出臭味的空气,却感觉快要窒息,我想起罗宾说过,在空气里窒息绝对不会比在水中窒息更好过。
我想碰碰运气。
一开始我很谨慎,布伦西亚的话犹在耳边。我把它从箱子底翻出来,裁出一个角泡在一个广口的玻璃罐头瓶子里。这我可是轻车熟路,以前看着汤米的掌心盖娅流口水,我就会自己弄个玻璃瓶子养点鱼虾贝壳,放在通风但又不会被暴晒的窗口,只要瓶子里的水藻能长起来,里面的小精灵就能活上好长时间。
它泡在海水里面几乎看不见,只有一抹难以察觉的蓝。在罗宾野路子的历史课毒害下,我的历史观变得越来越偏激和狭隘,一度以为总是一些让人难以察觉的偶然事件在重大关口将会改变历史的走向,就像这个广口玻璃瓶里的这一抹蓝,鸟船的命运马上就会逆转。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捧着玻璃瓶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但里面啥也没发生。
我又裁下一半泡了一罐,又裁下一半泡了一罐。一点动静也没有。外婆不是神秘兮兮地说过这海丝是笔壳喷出的精子和卵子吗,为什么泡在水里就不受精呢?
我尝试各种方法。
我无法精确的控制瓶子里的温度,我既没有加热棒也没有热得快,连枝温度计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笔壳生长水域的温度。我查阅终端机上的资料,能在西海生长的海底生物,温度不需要像虎皮、灯鱼、红鼻那么高,也不能比室温低,介于两者之间最好。
我只有手动加热。我去找个马桶装上水,把三个玻璃瓶浸在里面,定时从中央厨房打回热水,小心翼翼地加进去,用手指权且替代温度计,手指插在水里感觉不到凉意,但要比边上作为对比试验的马桶里面的室温的水的温度要高一些。
我不敢像马修一样公然把实验室建在中央厨房的门口直接向布伦西亚示威,就只有半个小时跑一趟厨房去接一桶热水,那个叫一个累啊!我的左手食指长期泡在水里,透过玻璃瓶看起来就像一根手指标本,惨白发皱。我想起奶奶苏菲说过刷罐头瓶的事,双手成天泡在热水里。
几天之后我对温度的控制更为熟练,可我的手指温度计几乎就要脱皮。我想更加优化整个控温流程,每隔半小时跑一趟,每天跑四十八次确实受不了。谁知道笔壳这玩意儿受精孵化需要多少时间?
我不但多次实验,我还建模。假设从中央厨房打回来的热水冷却后的温度是一定的,那么我每次打回来的热水的量、和我把水放凉的时间和我把水倒进马桶最后得到的水温是有函数关系的,我要做的就是在确保马桶里的水温保持一定时间不发生大的波动的前提下,让我打水的频率和倒水的频率保持一致而且间隔的时间越长越好。
这个方程够简单吧,但我不会解。我好怀念在下面抄妮娜作业的时光。我想起来鸟船上还有比妮娜更聪明的人,病重之中的罗宾迅速而又完美地给出了函数的解。
“你这是要干嘛?”
“我要拯救世界,捎带也可以拯救你。”
“你不能把单次的流程割裂开来单独计算,你的最优解应该是这次打水回来的时候而上次打的水凉了正好应该加水。”罗宾说。
最终我的流程优化为每隔九十分钟去打一次热水,水量就小半桶齐在我右手手掌的命运纹上,然后把马桶里的水舀些出来,把新打来的水倒进去。
控制好加水量和时间,我就能控制温度。我终于可以间歇性地睡上一个小时。我想起罗宾讲过的达芬奇睡眠模式,这时正好适合我。我又想起管理学之父德鲁克,我立即把马丁叫来,将打水的任务交给他。
我的管理的经验就是那时候积累起来的。说起来也很简单,让自己完全沉浸于远大的目标之中,然后让别人完成具体工作。
除了控制温度,我还尝试各种不同的盐分配比、用勺子搅动模拟洋流、在巷道里优化通风环境、用左手的四根手指轻轻地抚弄模仿潮汐的涌动,我还祈祷、念咒语、哀求、冲瓶子发脾气,在里面加入各种各样有魔力的东西,我刺破指尖挤出的几滴血,布伦西亚的乳酸菌泡菜水,裸盖菇孢子磨成的细粉,甚至我自己的精华。
我还到鸟船的穹顶上让它们接受自然光照。而且由于距离的改变我还需要重新建立水量、时间和水温的函数关系,我还要半哄半吓地说服马丁多跑很多距离多爬很多楼梯。他不认同我的目标,就让他迫于我的淫威。这也是我积累的管理经验的重要部分。
无论如何这些困难我都想办法克服,但瓶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发现鸟船的问题,但我当时的心思全部都在笔壳养成计划上。
我去找马修。马修当时正在划船机上累的半死,听到我说到贝壳就有了精神,二话不说抓着我去找布伦西亚。
布伦西亚有台老式的光学显微镜,三个光学镜头,手动对焦,不带拍照功能,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一股金属和润滑油的味道。但是镜头下的世界总是让我痴迷,我第一次从那个小孔看出去,就被迷住。真是太美,我屏住呼吸,周遭的一切仿佛凝固。
“C!本来是有希望的,可现在全都成了标本。”布伦西亚把我一顿痛骂,说我没有一点海洋生物学的常识,一点也不顾及我还只是个小孩子,而且学校里也重来都不开没有鸟用的生物课。
马修的脸色更难看,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根稻草也打了水漂。
布伦西亚接着说了一大通,大意就是笔壳虽然罕见,但布伦西亚还是略知一二的,笔壳其实不是贝壳,它只是看起来像只尖尖的贝壳,其实那只是无数只笔壳虫的合体。简单一点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珊瑚。但和洁身自好却常常死于非命的珊瑚相比,笔壳虫就像是臭水沟里杀不死的小强。
笔壳虫的生存能力超强,能杀死它的只有洁净清澈的海水。在环境好的海域它从不生长,专门在浑浊污染的海域生活,而且繁殖迅速、自我修复能力极强。
用布伦西亚的话说就是,笔壳虫的细胞核里有更多的超氧化物歧化酶基因,这些基因就像强力胶水一样专门用于修复DNA双链断裂。它还特别擅长在恶劣的环境里捕获其他生物的基因片段,把这些外来的基因片段和它自己的DNA用强力胶水粘在一起。因此它能有效抵御氧化、脱水、辐射损伤。此外它还有一些与环境应激有关的基因,这也能帮助于它渡过难关。
不过笔壳虫的这些小强技能在我面前一点用都没有,能在我的三个玻璃瓶子里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地球生物。
布伦西亚发够脾气,在显微镜下指给我看放大的海丝。那些占据了小半个镜头视野的浅蓝色的巨大管状物就是由蛋白质和碳酸钙构成的海丝纤维。海丝纤维的表面并非光滑,和人类头发的微观结构非常类似,表面有一层层的鳞片,但破损得非常厉害,像被斧劈枪戕一般。
“这些鳞片是海丝被笔壳喷射出去时遇到海水逐渐凝固钙化而形成的。海水越脏,海丝凝固越快,鳞片就越细。”
外婆说过普通海丝摸起来会有一点发腻,而极品的海丝摸起来顺顺滑滑像水一样流过指缝,我想外婆永远不会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
外婆更想不到的是,无数笔壳虫喷射出去的不是它们的精液,而是它们的身体本身。笔壳虫和珊瑚一样是聚居动物,前面死去的笔壳虫的遗体就是后来者的房基,层层叠叠盘旋上升,活着的笔壳虫把自己的身体藏在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空壳里,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外界环境激发,就把自己的身体一股脑地从空壳里翻出去,内外颠了个儿,精子、卵子、生殖腺、消化器、神经索混着富含碳酸钙的体液像手枪扣动扳机,砰的一下就喷出去。炸裂而出,水浆迸发。
还不是只把只,而是整片水域的笔壳虫一起喷射,像是海底的绚烂生命烟花。残留的笔壳虫的外壳就一层层堆积起来,而海丝就是那凝固的烟花。
布伦西亚一边讲,一边给我看,嵌在海丝纤维的鳞片中间的毛线球就是笔壳虫的卵子,纠缠在海丝纤维表面的细丝就是精子。虽然笔壳虫是雌雄同体,但它们从不乱伦,这些精子都来自于其他的个体,蓬松的海丝网留住海水中飘荡的精子,同时也是它们交配的温床。
“看,它俩正在交配。”
镜头下一个精子钻破一个卵子的外壳,它的长尾巴鞭毛正在脱落。我的性教育启蒙课就这样被布伦西亚这个中老年胖子给上掉。
镜头下还有好些热闹的场景,正在分裂的受精卵,我几乎看到了它的细胞核在收缩。没能受精的卵子正在走向死亡,我依稀看到细胞壁里营养丰富的卵液正在凝固。
又有两个庞然大物正在进食,那是刚孵化出来还附着在海丝上的笔壳虫幼虫两兄弟,正在啃开边上的一个受精卵的外壳,大口大口的吮吸。反正这位永远不会见天的兄弟或是姊妹最多和它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可这颗卵子太小,两兄弟砥足并肩都想把对方挤开。
我挪不开眼。第一眼看见这个场景时,我不只是被迷住,简直就被感动,甚至忘记时空,忘记我正在距离地面几十万米的缺氧环境里以极快的速度飞行。如果西木小学多开些这样的课程,在上来之前的日子里我决计不会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布伦西亚提醒我别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错了就是错了,“你难道没有发现,镜头下的动物一动不动吗?”
这幅画面静止不动,像是摁下快门、拍张快照。
“笔壳虫没被你杀死,”布伦西亚说,“笔壳虫是被饿死的。”
笔壳虫的幼虫离开水后开始休眠,把身体蜷起来,紧紧地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身体和外界的接触面,再分泌出一种蛋白质和碳酸钙的混合液把自己裹起来,最大限度地减少水分的耗散,休眠期从几个月到几年不等,在重新回到海水的怀抱中就会苏醒。
被我泡在瓶子里笔壳虫的幼虫苏醒后,庆幸自己能够重新被海水滋润,可不是每一只脱水的幼虫都能如此幸运,虽然变化莫测的水温、盐分、光照、含氧量让生活变得无比艰辛,但周围还有很多自己的同胞连面对艰辛生活的机会都没有。
但很快幸运的幼虫发现一个更为残酷的现实,水里不但没有美味多汁营养丰富的海鞭虫、轮虫、小水母,就连一股草腥味的蓝藻和绿藻也没有——全部被我在玻璃罐中加入的调味料杀死。它们啃掉周围的残留的卵子,连富含蛋白质的海丝纤维也被它们啃光,最终它们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知道被谁被调戏一番,身体里面也再长不出保护的硬壳。
就这样死掉。
“你还有这玩意儿吗?”马修说。
“还有一点。”我每次裁一半,一共裁过三次,还剩八分之一巴掌大的一片。
“回头给你炝虾吃!”布伦西亚也来了精神,搓着两只胖手说。这可是走私暗渡的违法生物制品,他俩却比我还兴奋。特别是布伦西亚。天天培育乳酸菌泡泡菜,也让这个生态科学家觉得忒无聊。
说干就干。布伦西亚把他一溜的玻璃坛子都清出来,洗刷干净,用滚水烫上三遍,累得气喘吁吁也不让别人沾手。
虽然笔壳虫养成计划的技术路线和我先前的差不多,但布伦西亚的专业精神是我所不具备的。不单单是消毒,他把泡菜坛子在通风条件最好的巷道里一字排开,他还有整套的温度计、加热器、氧泵、水质试纸,甚至微型过滤器,他还用泡菜盐配合盐度计调节培养液的盐度,让我叹为观止。
在坛子里我闻到海水的味道。
他每隔三个小时轮流从十二个玻璃坛子里取一滴样本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让我帮忙做好记录。我幸运地成为他的研究助理,能够有机会完整地观察笔壳虫幼虫复苏的全过程。
在海水的重新滋润下,这些幼虫仿佛听到大海波涛声,收到潮汐的抚摸和感召,身体的关节开始松动,体液凝聚成的硬壳开始裂开,努力地挣脱束缚,张开手脚,在身体完全打开的那一瞬间所释放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打上几个转才会停下,像是一个突然松开的弹簧,至此之后就重获自由。
一只笔壳虫幼虫正舒展开半透明的身体,用六对鞭毛划水在水中欢快地游泳,碰到海丝纤维后,就用两对鞭毛牢牢地把身体固定在海丝纤维表面的鳞片上,用其他四对鞭毛凶猛地捕食,一只倒霉的海鞭虫正好经过,它用鞭毛困住海鞭虫,然后八瓣的口器准确地咬在了猎物的头部。
幼虫在第七天左右性成熟,身体由半透明逐渐转为不透明的乳白色,那是白色的钙化外壳,浅蓝色的胃囊被外壳包裹起来看不见。这些米粒大小的成虫爬满玻璃坛子的内壁。如果在自然的海洋中,这些乳白色的成虫会顺着海丝向下迁徙,回到祖祖辈辈留下的白色硬壳中,一声令下完成死亡交配。
但很可惜,在布伦西亚的玻璃坛子里,生命烟花、死亡交配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连布伦西亚也无法解释。笔壳虫的苏醒、生长都很正常,甚至都能观察到水里的絮状物渐渐消失而笔壳虫逐渐长出美丽的白色外壳。
当笔壳虫的身体完全转成不透明的乳白色后,标志着它们性成熟。但这时玻璃缸子里的笔壳虫既不繁衍,也不捕食,好像在壳里等待什么,鞭毛也不再有力地划动,口器也不再闭合,最终等来的是死亡。然后虫体分解,留下个细长的空壳。
那种想喷却喷不出来的感觉,我颇能体会。
布伦西亚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与其说他全心全力投入马修的净化鸟船上的海洋环境和大气环境事业中,不如说他自己的生态学家的权威受到来自笔壳虫的挑战和自己对自己的质疑。
后来他说他只是自己痴迷于近地轨道的海洋生物繁衍技术。我才没有那么好骗。我现在也是一个资深海洋生态学家,迷恋于海水生物胜过自己的初恋,但也不至于不像他当时那么癫狂。
他气急败坏地在巷道里走来走去,失心入魔,彻夜不眠,眼睛熬得通红,眼窝里的鸭肫干风干后又黑又皱,取样的时间越来越短,恨不得把显微镜的镜头直接接在玻璃坛子上。
他还四处搜集人的头发放在坛子里模拟海丝,笔壳虫对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却避之不及,我提议去黑市上搜集一批远东产的丝绸或是燕窝,马修告诉我这些生物制品在鸟船上都是违禁品。
他用温度和盐度调整浮游生物的种类让笔壳虫的食谱更为丰富,但它们最后依然完全失去对食物的兴趣,像是高等灵长类动物独有的深度厌食症传染给了这些神经索反应时间超短的低等生物。
他还让马修用他的人力水泵去弄点最污浊最腥臭的死海水上来,再放上碳酸钙果冻,笔壳虫毫不畏惧,长势良好,乳白色的外壳更加厚实,但遗憾的是无论环境对它们多么优渥,它们拒绝繁殖。
我透过玻璃坛子,看着坛子后面的两张大脸和四只红眼,听到布伦西亚长叹一声,跌坐在地上,满身的肥肉像是散了一地。我知道没戏了,最后一小片海丝泡菜也开始酸臭。
布伦西亚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嘴里念叨着,“不会啊,没道理啊,咋就不射呢,……”如此以往,反复不断。马修依然坚强如磐石,准备回到他的划船机水泵上继续工作,说自己休息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体力还能不能跟上。
我默默地把残局收拾。虽然我知道笔壳虫在鸟船上的最终命运也是被马修一帮人等从海里捞出来碾碎,但几十天来朝夕相处还是生出很多感情,这些白色的小生灵是如此的可爱可敬,好不容易抓住命运的尾巴,却又被命运无情的抛弃。
“我不该在这些小家伙的面前,告诉它们故事的结局有多悲伤。”我抱着玻璃坛子,还是忍不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关你鸟事,”布伦西亚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是笔壳虫自己的选择。不是命运抛弃它,而是它看穿命运。这些小家伙虽然假死后又复活,但能感受到环境大变样。它们坚强的走完自己的这一生,却不愿意后代出来受苦受累。宁愿不高潮不繁衍,真是有良心的父母。不像我们这些灵长类,环境越差生得越多。”
“去把坛子洗了烫了,我还要继续泡泡菜。”布伦西亚宣判笔壳虫的死刑。
13.

事情的转机在老妈朱茜身上。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看看,也没有给他们送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沮丧的心情去给他俩打个招呼。老爸老妈不但行动更加缓慢,连话都变少。老妈朱茜说这是叫相对无言,老爸贾柏说他俩心灵互通。
他俩看到我还是很高兴,问我这段时间的学习和生活。本来我想回房间睡觉的,见他们很开心就如实说了。
老爸贾柏和老妈朱茜对我的所作所为态度完全不一样。老爸贾柏说我瞎胡闹,那么金贵的海丝说裁就裁,也没知会他们一声,还跟着个厨子搞外来物种入侵繁育实验。
“那我上来的时候非法携带生物制品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老妈朱茜还是护着我,说海丝本来就是外婆送给我的,我可以自由处置,还表扬我开始关心公共事务了,勇气可嘉。
“上面水很深的。”老爸贾柏说,“在下面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上面的有些人来路不明,不要乱说话瞎掺和。还有,和那些人少来往。”
我知道他说的是弗朗西斯科,我还想争辩几句,被老妈朱茜压住。母亲是家里天生的平衡器。当然如果家里是一对母女,扮演这个角色的就应该是父亲。我只是说应该。
我也不想跟他争,说到最后老爸贾柏总会总结成一句话,“你不听话。”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当年你自己不听奶奶苏菲的话要去前线,为什么不听老妈朱茜的话要去掺和工会,搞得自己现在做什么都畏手畏脚的。
我到今天都没有想明白,是他在打仗的时候受的委屈多,还是爷爷贾希亚的事对他的影响深。
我家一直都这样,没啥好多说的。后来老妈朱茜问我海丝的事,“会不会是月亮?”她说。
我也突然想起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海丝是笔壳喷出的精华上,可当时在船上外婆还说过,“每次笔壳的猛烈喷射都发生月圆之夜”。
也许是满月之光温柔的抚弄让笔壳虫高潮迭起汹涌澎拜的。
这真是女性伟大的直觉拯救世界。
但鸟船为着抵御致命的宇宙射线和不知名的粒子攻击完全密闭不透光,仅有的窗户就在鸟船的穹顶上。我在那里曾让我的玻璃瓶享受过太阳的自然光照。但鸟船的穹顶上的窗户太小,难以找到一个好的角度能让笔壳虫充分沐浴在满月的光照下。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鸟船上月圆之夜的月光压根就不存在,角度再好也没有N用。
就在我又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着忽明忽暗的地板,突然想起鸟船上不还有一个光源吗?上来几个月后我们都习惯鸟船上的蓝色亮光在侧墙与地板之间反射、折射而不衰减,而忘记光源的存在。自从我们参观鸟船时隔着反应堆房间透明的石墨烯侧墙看过它一眼,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它。
月亮不过反射太阳的光,而这个光球却被称为三超太阳。淡蓝色的光芒温柔而坚定,说不定能成。
光球总是在我才思枯竭、走入死胡同时把我拯救。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没有本母子。布伦西亚在绝望中孤注一掷把最后一缕海丝也泡了,所有的玻璃坛子都被我倒了洗了烫了、换了新客人。
我的心情又迅速跌倒谷底。
我回到自己房间,悲愤莫名,倒头就睡,也不知道睡过多少时间,做过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只记得最后一个场景是在月圆之夜,鸟船穹顶的玻璃窗突然裂开,鸟船里的所有人都从那个洞口被喷到太空中去。我惊醒的时,一睁眼看见一个马桶和三个罐头瓶子。
老妈朱茜说这是我睡觉的时候从中央厨房送来的,说是要感谢我的努力付出,让我留个念想。瓶子里面的水早就干掉,瓶底积着一层脏乎乎的暗绿色污垢,和冬天无人问津的公共游泳池的池底一个颜色。
这个世界残留的希望就在我的眼前。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水!水!水!如果我是一个心思细密、冷静谨慎的人,我就应该立即取样、消毒、封包,同时通知布伦西亚和马修,再次重启笔壳虫养成计划,确保万无一失。
但我没有。我一言不发,在老妈朱茜诧异的目光中抱起瓶子就冲向海边装上水下到海底的冷核反应堆。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也不知道这些已经被布伦西亚宣判死刑的标本,为什么能给我那么大的动力,瓶子里只有一些干掉的微小海洋生物的遗体。
我只是仿佛听到了笔壳虫在瓶底呼唤,救救我们。
其实这并不符合逻辑,笔壳虫的幼虫已经死光光。我用布伦西亚的显微镜仔细检查过,在瓶底的水垢里只有早已失活的氨基酸、多糖、维他命、纤维素、核糖体、几丁质、叶绿素和无机盐。笔壳虫的DNA还在,那可不是泡水能够救活的,鸟船上也没有整套的生物化学设备。
我一口气冲下去把三个瓶子都放在光球面前的时候,我想当时我的心率一定超过三百。我把我能做的都做了,终于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也懒得去通知布伦西亚和马修,做这件事情也不是为了他俩,说不定布伦西亚知道后又要熊我一顿。后来实验成功,布伦西亚也没有表扬我。
他盯着我的瓶子,两只眼睛放着光,嘴里啧啧称赞,“光照有这么神奇的作用,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光球透过玻璃瓶把他的脸都映蓝了。
瓶子里长出了一群米粒大小的动物。而且他也不能确定瓶子里培养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笔壳虫。
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动物,样子和笔壳虫一模一样,六对鞭毛,八瓣口器,细尾长腰大肚子,在水里摇头晃脑,煞似威武。但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它们既不同于在地球上的土生土长的同类,也不同于在十二个泡菜坛子里的复苏的伙伴,某些特征却和现在的我差不多。
第一它不硬。它们虽然也层层叠叠聚成一个笔壳的形状,但每一只笔壳虫从半透明的转为乳白色后又逐渐转为半透明,质地也一直软软弹弹。整个笔壳越长越长,越长越粗,却和我印象中硬硬的壳沾不上边,倒是像海里的水母海蜇一样。它们也不附在瓶底,在水里飘飘荡荡。
马修连呼失败,“不长硬壳壳,这玩意儿还有个N用。”
“不一定,它虽然不曾钙化,但看样子还是富含钙质,说不定一样的可以吸附海水中过量的碳酸钙。”
“那感情好,我还不用费力碾碎它们。”
“只是不费力而已。”我心里其实挺难受。
第二它不射。我一直陪着它们好几天,一直不敢闭眼睛,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打个盹,在第七天夜里,午夜时分,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被布伦西亚的喊声惊醒,我揉揉眼睛,看见有一只笔壳的头部的小孔里有些许乳白色的液体向上泄出来,像是烟囱在冒烟,那烟细细轻轻的,风一吹就没了踪影,一看就知道烟囱下面的灶塘没有娃子在扇风。
但一转眼水里的烟囱都开始冒烟,烟都不浓,但聚在一起还是让风水变了颜色,有些污浊。一会儿功夫都泄完,就没了动静,烟囱口挂着些极细的丝,还能依稀看到笔壳虫曾经的一点影子。
“就这样?”我说。
“就这样。”布伦西亚说。
如果没有布伦西亚前面的铺垫和排陈,看到自己的玻璃罐子里能出现这样的场景,我早就感动得眼泪横流。但说好的大场面呢?说好的一射如注、万箭齐发呢?
“它们变了。”布伦西亚说。
适应变异,也就是在进化过程中为适应环境变化而发生以遗传变化为基础的变异。至于为什么变异,布伦西亚也说不清楚,他把笔壳虫的变异归结为环境。他说得既对也不对,最主要的环境改变是来自于当时没人能察觉到的能量波动,只是这个道理要悟道后的罗宾才能讲清楚。这是后话。
但他当时的解释已经让我瞠目结舌。
他用显微镜仔细观察三个玻璃瓶子里的样本,他找来一些原始的精子和卵子,经过比对,变异笔壳虫排出的精子和卵子与以前的不同,不可能是从海丝上带来的。
原来笔壳虫不只是幼虫有假死的技能,它的精子和卵子也可以。但精子和卵子要在月光下才会交配,因此它们被水浸润后,如果没有月光的照耀就不会被激活。玻璃瓶子里的精子和卵子就一直保持假死的状态,直到我把它们放到光球前,就在老妈朱茜伟大女性直觉的引导下,我救活了它们。
但被激活的精子和卵子立刻察觉到环境的异常,这时笔壳虫细胞核里的超氧化物歧化酶基因就开始发挥作用。超氧化物歧化酶基因可不只是强力胶,它还是应急素,在复苏的精子和卵子首次见面交配后的受精卵里它起到重组DNA的关键作用,把有用的片段粘在一起。
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全新的变异笔壳虫出现。
“但它重组DNA的逻辑是什么呢?”我说。
“适应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新环境。”布伦西亚说。“简单的说,它们既不敢像在地球上一样自我牺牲式的繁衍后代,也不愿完全不给后代一个机会。”
“它们有这么聪明?”
“智慧没有高低,生存才是唯一法则。”布伦西亚说的这句话后来被我刻在“天堂鸟”的圆环上。
“但它自己总是要死的。”
“你知道灯塔水母吗?”
“我知道灯塔和水母。”
灯塔水母是生活在加勒比海域的一种毫不起眼的水母,成虫也只有三、四毫米大小,胃囊鲜红如灯塔,因此而得名。普通水母在有性生殖后就会死掉,而灯塔水母却会再次回到幼虫阶段,重新发育。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笔壳虫变异后似乎也拥有这种能力。它们不断积聚碳酸钙的身体从半透明到乳白色表示性成熟,在排卵射精后,排出碳酸钙身体又从乳白色回到半透明……”
“返老还童!”
“可以这样理解。灯塔水母的拥有这样的能力的原因是个谜,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它的DNA不是常见的链状,而是极罕见的环状。我猜笔壳虫在DNA重组的时候误打误撞,把自己的DNA也粘成了一个环。”
“我们应该经常下来照照。”
“刚上来的时候不是安排每个人都来参观过吗,也没见大家怎么样嘛?”马修说。
“人类最多出现基因突变,病毒、化学物质、各种物理射线都有可能引发突变。没有任何研究显示光照、缺氧或是环境变化会引发突变,而且所有突变都要通过代际遗传才会积累和显现。而这种简单生物的颠覆性的基因变异一次DNA重组就已经完成。严格意义上说变异后的就已经是另一种生物。”
“这个变异是否来得太快?”
“我也无法解释,生命总是出乎意料。”
“光球没有辐射吗?”
“绝对没有,光照只会产生能量,而没有辐射之忧。如果不嫌弃,你都可以抱着它睡觉。”马修说,“三超太阳是液氘之间聚变反应,和氦三一样,没有中子释放,具体理论我也说不清楚。”
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其实大家不需要抱着光球睡觉,变异早就悄悄的开始,只是谁也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
14.

笔壳虫放生大会在笔壳湾举行。直到举行集会那天,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笔壳虫,这个布满石墨烯凹槽的安静海滩也不叫笔壳湾,叫做101湾——这片区域的坐标是101-10-1-10——后来为了纪念那天的集会才拥有正式地名。鸟船上好多地方都像这样,有意义的名字总是慢慢浮现,弗兰萨尼高台,遗忘小径,无人洞窟。
在笔壳虫变异繁衍之后,我和马修立即着手放生工作,分批分次分地方投放笔壳虫苗,又将堆积的虾头统统碾碎冲入水中。我潜到海底观察很多次,这些外来物种在水族箱里长势良好,说明水质确实够差。
马修坚持要开会,他说仪式感很重要。布伦西亚懒得理他,根本就没出现。与会嘉宾不多,远远少于其他的聚会,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马修在会上隆重地介绍我,把我比喻成用手指堵住水坝漏洞的荷兰男孩,对我不吝溢美之词,细节却一概略过。
我礼节性地向下面稀稀拉拉的人群挥挥手,感觉自己像个大人物。我以为自己会一下子就成为名人,其实我没有。在人群里看到老妈朱茜,她兴高采烈地冲我挥手,我心里感觉美滋滋。
马丁在台下仰望我,两眼放出崇拜的光,从我的跟班变成粉丝,我终于彻底为5D-2报仇。弗朗西斯科在人群里穿梭,我想他今天必定大有斩获。还有光膀子、瘦竹竿和红T恤,参会目的不明,我想我能要回我的马桶。没看到罗宾,我想他的病情真的不轻。
马修在众人面前展示我的三个玻璃罐头瓶子,隔得太远没人能看清楚瓶子里面的东西。马修说我们在上来前做好应对各种异常情况的准备,这些特别的生物就是让特别的人、用特别的方式带上来、采用特别的培育。
马修的解释也不能算错,只是外婆的海丝彻底被我毁掉。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她、如果见到她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如果告诉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马修把放生的关键环节交给我。他让大家手牵手一起走到海水齐腰深的地方,他端着马桶,马桶里放着瓶子。他递给我一瓶,我往海里倒一瓶。一而再、再而三,三罐水都倒在海里。他把三个空罐子倒扣在捧在胸口的马桶上,大声念到“自生自灭,自娱自乐。”
众人也跟他念。
我好久都没有听到这句熟悉的祷告词,大家一起念起来还是很有气势。
念完大家就散场,我听见瘦竹竿在背后说,“K,还以为有见证奇迹的时刻。”我发现他的背影比起几个月前又高了一大截,又瘦了半掌宽。
见证奇迹的时刻是我上来后的第二百一十三天。那天早上我猛地醒来,异常清醒。走出房间,鸟船里依然下着每日例行的朝雨,薄雾弥漫,空气清冽,有山谷里的气味,我听见水声潺潺自房后升起,还有来自我心底的天堂鸟在鸣叫。
鸟船醒了。
不少人都察觉到这一变化,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畅快地呼吸。我突然发现集中居住区不像倒挂的蜂巢,而像山崖边的一座座悬屋。
终端机上有布伦西亚的留言,“好了。”
我也给他回了个“好”。
笔壳虫比想象的还要好。它学会根据海水环境控制体内的碳酸钙比例。当海水里的碳酸钙含量升高时,它迅速性成熟,身体钙化,附着在海底繁衍后代。当海水里碳酸钙含量降低时,它会迅速排出体内的碳酸钙又恢复到幼虫状态。这意味着笔壳虫在进入水族箱后又有新的变异,这次变异让它真正成为海水中碳氧循环的稳定器和平衡仪。
这也意味着马修不用动员大家去打捞笔壳虫。即使动员也不会有人参与。
鸟船苏醒之后,马修着手再组织一次纪念大会,以纪念上次的笔壳虫放生大会。地点仍然在笔壳湾,通知每个人都要出席。空气含氧量的问题已经解决,生活就应该回到正轨,每天早上七点按时点卯,参加必须的集体活动。这是马修的想法。
那天早上出来呼吸过新鲜空气的人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假装昏睡,但有人依然昏睡,而且波及的范围还在持续蔓延。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更无法叫醒一个真正昏睡的人。我听说弗兰萨尼创记录的持续昏睡三十三天。
而且某些昏睡者醒来后,脸部的皮肤开始慢慢角质化,如同半透明的鳞片。布伦西亚说这是表皮细胞的新陈代谢出现异常,类似指甲或是毛发的应急生长,死去的表皮细胞没有脱落而是继续附着在皮肤表面,一层层堆积。摸上去硬硬的,还能一片一片地揭下来。
鸟船上有谣言在蔓延,昏睡病的起因不是空气,而是病毒。
特殊的环境滋生特殊的病毒。有人说这种病毒附着在真菌的孢子上,通过“擦擦”传播,由肛门进入感染人体。有人说这种病毒在早晨的雾气里弥漫,呼吸道才是正确的入口。又有人说这种病毒是由磷虾携带,在虾脑富集,吃虾就是不应该吃头。还有的说要小心不软不硬的笔壳虫。
无论如何,昏睡病威力惊人。我又见过一次施利普,他已经被折磨得脱了人形,异常衰老,头发蓬松,脸色泛绿,眼窝深陷,眼球突出,眼眶像是涂着一圈又宽又黑的眼影,和狂欢节上的小丑相比,只是没有红鼻子。
他躺在床垫上,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手脚有偶尔的微弱抽搐,提醒我他在深睡不醒。施利普老婆说他十几天以前起来吃过些冷的食物,就一直昏睡。我偷偷碰一下他的脚,冰凉,和如同触摸一只短尾蜥。脸上脱下的硬皮没有撕掉,又像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如果是病毒蔓延,鸟民都已经中招。昏睡病病人脸上那种标志性的暗暗绿色,在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到。那绝不是因为过量的海藻饼干或是灯光昏暗的缘故。
我的移动速度也变得越来越缓慢。不是我不想快,而是快不起来,关节就像被胶水黏在一起。如果说老爸老妈是从考拉变成树懒,我就是从猫鼬变成考拉。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像是老电影里的慢动作,四十八帧拍的镜头,二十四帧播放。
“这样你的寿命就会延长一倍。”马丁说。
“也许恰恰相反。”我的寿命将会折半。
“如果你想再多活五百年,你应该去吃虫。”
就算我被打死,我也不吃。
捕食笔壳虫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甚至被看作是时尚养生之举。我真TM后悔给马丁讲述笔壳虫返老还童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听说的人的耳朵里,笔壳虫不但会返老还童,而且能长生不老。特别是那神奇的环状基因更是勾起众人的无限遐想,妄想吃下长生不老的笔壳虫后,自己也能延年益寿。故事慢慢变成传奇,传奇慢慢变成神话,长生不老药的神话就这样炼成了。
弗雷德贡达第一个试吃。好多采菌的也纷纷来捞虫。谁不想永生呢?马修不得不把动员令变成禁捕令,可哪里禁得住?
还好笔壳虫变异后的繁殖速度超级快,不但能满足人的肺,还能满足人的胃。服用笔壳虫的是否能长生不老并不确定,但笔壳虫体内的碳酸钙被胃酸分解后形成二氧化碳和钙离子,在加快二氧化碳进入大气速度更加完美地解决鸟船生态系统中碳氧循环问题的同时,还能补钙。
马修又及时地把禁捕令变回动员令,博得大家的一致好评。
鸟民见面的问候语,又从“吃的啥?”变回“吃了没?”脸上表情骄傲而自豪,好像自己吃下笔壳虫就为鸟船的生态稳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而长生不老只是个小小的副作用。笔壳虫携带昏睡病病毒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逐渐消失。
没有吃过笔壳虫的人,我用两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波罗波罗是一个。她的理由好简单,她说这种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男人最好不要吃,我说您不是女人么?有什么关系?她横我一眼。
老妈朱茜是另一个。她说她看见笔壳就想到外婆,吃下去她会伤心的。我说这是变异的。她说外婆不会变的,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老爸贾柏也不吃。他说但凡他奶奶那个年代没有的食物,他统统不吃。我问他有没有见过我曾祖母,他说没有,但他听爷爷贾柏说过曾祖母那个年代人工合成食物已经开始大规模流行。
我也不吃。我甚至刚看见人们捕食笔壳虫还会流泪,后来也渐渐麻木。
我问马修纪念大会能不能叫海丝节,马修说新复活节更合适,然而众人用实际行动给大会命名为“吃笔壳虫节”。
吃法千奇百怪。生吃最为流行,理论依据是生吃大补。刚从海里捞出来的笔壳虫,表面还有一层透明的黏液,壳顶上的海丝又细又疏,好像我当时正在长出的绒毛。
胆大的食客昂起头,张大嘴巴,放开喉咙,拎着笔壳虫慢慢放下,半透明的虫体通过食道滑进去,新鲜、完整,虫体在在胃里被胃酸一激,迅速融化,一个充满二氧化碳的嗝翻滚着升腾上来,“咯”的一声,像是安静夏夜里的一声蛙鸣。然后再下一只,再下一只。
有人能连吞五只,脸上滴满亮晶晶的黏液。
有的食客宣称吃虫的快感主要来自于那个嗝,又有的食客说来自于虫体在胃里最后的一下抽搐,还有的女食客说脸上那一层黏液阴干之后揭下来,就像做过保湿面膜,能够焕发青春,童颜永驻,似乎得到了不老的面部皮肤。我想最终会有人把笔壳虫铺满全身做SPA。
笔壳虫还是不够聪明。它们能察觉到生存环境的改变,却没能预见到在这个新的环境中还有一个变数叫做人类。它们只想到怎么去对抗环境,却忽视四周虎视眈眈的天敌,没有进化出迅速游动的技能,只是在被揪住壳顶上的海丝时无谓地挣扎——象征性地收缩一下身体——这是这些小可怜虫所能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在新复活节里,还有随机供应的蒸的、煮的、汆汤的、榨汁的、生腌的、凉拌的、浇酱汁的。那些乳白色的成虫也被捞起来撕碎蘸汁吃。有的食客就好这一口,吃起来顶牙、劲大。
我管不着别人,我管好自己的嘴巴,然后睁大眼睛到处看。越是恐惧、越不喜欢的事情,我越要看,看看人的本性。
在下面去探望外公外婆的时候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溜进平台上的活鱼处理车间,看带着面罩的工人熟练地用小刀插进活鱼肛门,一抹一挑,脏腑就和身体分离。
在学校里有大孩子把已经干瘪的猫尸挂在宿舍的床头上,我就半夜偷偷跟着比他们还大的男孩去看地下的杀猫场。我原以为自己会变得强大,结果是变得麻木。
麻木也不错,见惯强大者践踏蹂躏弱小,那不过是一堆堆有大有小、花花绿绿的有机体而已。鸟船上的人在我眼里分成吃虫的和不吃虫的。
纪念大会与普通的庆祝活动无异,主题除开大吃大喝,还有音乐和舞蹈。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后,音乐开始响起,众人扭着身体踩着鼓点开始消化。
在这个时候老爸贾柏本应是全场舞会的焦点,但他没有趁手的琴。上来时他主动放弃打字机、猎枪、天使像和信札,把行李空间腾给两把吉他。一把是爷爷贾希亚留下来的,临走时奶奶苏菲塞给他让他带在身边,但这把他带上来后放在房间里从来都不弹。
还有一把是他常用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携带。可安检口非不让他同时带上两把吉他,理由是动机不明。我就没见过老爸贾柏那么着急,他操起琴就在安检口弹起来。安检也被他的举动吓到,也许觉得他弹得着实不错,最后出来个小队长在其他乘客遗弃物品堆里翻出把四弦琴给他,对他说,“喏,这个小一号可以让你带上去。”
老爸贾柏拎着琴颈,小一号的琴像是买给我的玩具。他无奈地接受,用自己的大琴交换小琴,带着一把他不会弹的小琴和一把从来不碰的大琴上了船。从此魔音不再。
这把四弦琴正反两面木纹均匀一致,连我都能看出来是合板琴。琴短弦少共鸣弱,可声音尖锐高亢,催人奋进,如果像刷吉他一样刷起来,非常适合舞会的伴奏,在刚上来的时候,陪伴那些不想参加分享会和讨论会的人们度过许多欢快律动的夜晚。
不过老爸贾柏常说舞曲是弹给别人的,夜曲才是弹给自己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四弦琴搞音乐研发。即便没人看见,他也不碰爷爷贾柏的那把琴,只让它靠在角落里看着自己。
他调整四弦琴的琴弦的顺序、粗细,融入手鼓和沙锤的技巧,变换不同的调号和调式,适应沙哑的声线,捣腾出一种怪诞新奇倒也并不无理的音乐来,在鸟船上的夜晚,我时常听到隔壁传来呜咽、破裂却又缓慢的拨弦声。这把来历不清楚、主人不明的四弦琴成为老爸贾柏的新朋友。他没事的时候就抱着它,像是抱着个孩子。
即使后来老爸贾柏手指逐渐僵硬,春天柔软强韧的柳条变成冬天的老枝,他也弹个不停,只是很少演奏适合舞会的乐曲。
纪念大会那天他没有出现。我也没有心情看众人消费我的笔壳虫,煮碗热汤面去看他。老妈朱茜从来都告诫我要对老爸贾柏好一点。其实除开我不怎么搭理他之外我对他挺好的。他除开教育我之外也不太喜欢主动和我说话。
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侧面朝门,看见我进去把面条放在他的边上,一句话没说,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刷着忧伤的a小调和弦。
在我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老爸贾柏叫住我,问我想不想听他弹几首曲子。他是真心征求我的意见,像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对话,而不是命令语气的疑问句。
我喜欢这种被成年人真心尊重的感觉,虽然我不喜欢四弦琴的声音。老爸贾柏是在乞求一个听众,哪怕他乞求的对象是他的儿子。我坐下来。
他先弹几首我从小就听熟的曲子,我心里暗暗数着也就两三条旋律线,跟他在下面用吉他表演时相差太多。
老爸贾柏说他又有首新歌。他边弹边唱,琴声凝涩,嗓音变化莫测,听不清歌词,旋律也不见得优美。我闭着眼睛听下去,里面有几段旋律很熟悉,来自几首老歌,有的又完全陌生。老爸贾柏异常投入,整个人和琴融在一起,如同一件乐器。
这首新歌老是循环往复,听不到头。我还是请他换过一首。老爸贾柏轻轻地叹口气,弹起一首在西海岸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童谣,唱的是一个没人喜欢的丑娃娃。
……
爸爸出门去
我等啊等 等啊等
爸爸没回来
我问妈妈 妈妈说她去找找
……
妈妈出门去
我等啊等 等啊等
妈妈没回来
我问奶奶 奶奶说她去找找
……
奶奶出门去
我等啊等 等啊等
奶奶没回来
我问狗狗 狗狗冲我汪汪叫
……
原来是个梦
原来是个梦
原来是个梦
……
老爸贾柏一遍遍地哼唱,像是电影里的吟游诗人,似乎忘记我还坐在边上。后来老妈朱茜回来,她说老爸贾柏最近老是这样,唱这首奶奶苏菲教给他的歌,旁若无人。鸟船苏醒以后,老妈朱茜恢复常态,而老爸贾柏却像还沉陷在缺氧的环境里,像是一种病态。
看来缺氧并不能够完全解释鸟船上众人身上出现的怪现象。
其实我挺想听老爸贾柏讲一些过去的故事,我担心这种机会越来越少。就算在下面他也很少会提及过往。在他眼里似乎过去的事,就真的像河里流走的水,过了就过了,对现在没有、也不应该有什么影响。
这种永劫回归的观点已经被科学证明是错误的。老妈朱茜背着他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情,看老爸贾柏现在的样子,就算在他面前讲,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15.

鸟船苏醒之后,我去瞧了罗宾。他的哮喘和咳嗽大有缓解。他依然埋首在草稿纸里。我想即使缺氧不会要他的命,长期伏案工作也会折损他的健康。
“我带你去见那个人。”
“见谁?”罗宾头也不抬。
“你临终前不是想见布伦西亚吗?还有个更牛的人,推荐给你认识。”
“可我现在又没有临终,我想自己来。”
“见见总是有好处的,那可是巴别庭院里最资深的科学家。”我向他透露波罗波罗在鸟船上这个小秘密,本来以为罗宾会激动半天的,他却无动于衷,“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她勾勾小指头,就解决你的问题。”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罗宾推脱了半天,说这样唐突又冒昧。
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矫情,我也不说破。我把他讲给我们听的柯瓦雷·牛顿邂逅勒内·笛卡尔、约瑟夫·拉格朗日谒见莱昂哈德·欧拉、约翰·高斯提携波恩哈德·黎曼等科学史上动人的故事复述一遍给他听,用他的矛去攻击他的盾。
“她是个很有魅力的老女人,你俩一见面就会流芳千古。”末了,我说。
罗宾把我赶出他的房间,让我去和其他小朋友讲故事。“以前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掉,好迫切想看看最终的结果。现在看起来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这件工作还是留给自己慢慢做。鸟船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罗宾说他并非享受探究的过程,而是用无休止的计算打发鸟船上太过单调的生活,至于结果对他并不那么重要。
“这可是你临终前我答应你的事情,”我说,“你不去我就成为言而无信之人。”
我想起罗宾讲过的另一个故事,大意就是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生活着不少狂妄自大、异想天开的人。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对面都有座大山,他们想到大山上去,却又懒懒不想走。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大山说“过来、过来、快过来。”大山当然不睬他们。
最后他们只有自己腿儿到山上去,然后厚颜无耻地说,“它不过来我过去。”罗宾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似乎重点是说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这么一群人,其实他是在暗喻和嘲讽每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座山。
为了践行我的诺言,我也自己腿儿去那座山。
“听说你误打误撞,成功唤醒鸟船。”波罗波罗好整以暇地靠在她的大床上。
我有段时间没来,她气色一直那么很好。缺氧、嗜睡和谣言里的病毒都没能侵入她的巨大集装箱。几乎每个人都在遭受鸟船的折磨,凭什么她可以独善其身?她真的只是上来体验生活么?
“都是大家的功劳。”我嘴巴上很谦虚,这是老妈朱茜教我的,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鸟船上每个人都在盛赞我,夸奖我,说不定三十六艘飞船上都有我的光辉事迹在传颂,到你这个老太婆口里却是如此不堪,真不知道这个老太婆见过什么样的大场面才这样说我。
一点点运气抵消不掉那么多个不眠之夜的苦功,罗宾说科学本来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运气。
“你的谦虚挂在脸上,心里却装的却都是骄傲。”
“我骄傲,是因为我发现光球的秘密。”我今天非得要让这个老太婆大吃一惊。
“有啥秘密?”
“光球处于量子态。”
“说来听听?”波罗波罗一副以大吃小的样子。
我把从罗宾那里听来的他对于光球的猜想和我看过的老电影里关于量子涨落、泡利不相容、德布罗意波、宇宙加速膨胀与暗能量混合在一起,端出了一盘任何神志清醒、脑子够用的人都不会接受的物理科幻大餐。波罗波罗听得入神,吃下不止一斤,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和我预期保持一致。
“那你是想从粒子自旋的不同来解释吗?”就在我快要从胡编乱造走入胡说八道的时候,波罗波罗打断我。
“呃……不!”我挥出一个临空斩,斩钉截铁地说。越是胡言乱语,越要语气坚定,这是弗朗西斯科教我的,“说不服他就说晕她”。
“粒子自选只是一条让人眩晕的死胡同,上帝不做选择题。”我开始试图将科学引向哲学,“光球的明暗和涨缩的状态是差异先验的,假设如我所想,光球的明暗表征态矢量,涨缩表征力量算符……”
“是力学量算符。”波罗波罗再次打断我,“不是什么力量算符。”
“可以简称。”对她无理的打断,我假装很不满,“也就是说光球的明暗随时间演化,而涨缩却与时间无关。对吧,也可以倒过来说,光球的涨缩随时间演化,而明暗与时间无关。”
“对啊,这就是薛定谔图景和海森伯图景,一百年前的老理论。”波罗波罗说。“你还可以简化为相互作用图景,处于某一状态下的某个力学量,在每一时刻,不一定有确定值,除非在该时刻量子态是该力学量的本征态。你爷爷贾希亚已经想到这一点。”
“但差异先验理论指出,不同的观测者在不同的时间能观测到同一个状态。光球的量子态和力学量算符是绝对稳定的,我们观察到变幻莫测的景象只是一个幻影。对!它是一个幻影!它是一个基本粒子的幻影!”
“你见过这么大的基本粒子吗?”
“没有。”我很诚实。这一点确实很要命。
“量子都在自旋,要么左旋,要么右旋。记住是旋转的旋,不是自选的选。其实我上来也想亲眼看看光球究竟有没有自旋。”
“也许量子并不像普通意义上的自转,比如像地球那样自西向东逆时针旋转,而是内旋和外旋。”
“解释一下?”
“啊……嗯……呃……,”我憋了半天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它像笔壳虫一样把内部翻到外面来,回头又把外部翻到里面去,是谓之内旋和外旋,或称为内翻或者外翻。”其实我是瞎掰的,我只不过从左右自然就联想到内外,说不定换个场景我还会想出前翻和后翻。
“猜都好猜,但谁能证明呢?”波罗波罗听完我的内外翻理论,愣了半晌,自言自语道。
“需要证明吗?光球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兴高采烈,终于让她又吃下一斤。
“那是微观粒子的世界。”波罗波罗还没缓神过来。
“谁说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和肉眼可见的世界运行的规律不相同!”长句从我的嘴巴里蹦出去,不啻棒喝。
“这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波罗波罗正眼看我,“可迄今为止无人能把两个世界的规律统一起来。”她脸上满是失落、自嘲和无可奈何。
“普罗也不能?”
“那个和我一样老的家伙,造诣还不如我。不过你这个小屁孩应该尊称他为普罗米修斯首席大科学家。可一旦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的运行规律统一起来,以前的两座理论物理大厦也许都将灰飞烟灭,地下的老家伙们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地下的老家伙?”
“那些历史上无比光辉灿烂的理论物理学家。神一般的存在。”
“看来普罗也不是神。”我脸上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
“神只是一个称谓,你爷爷贾希亚本来有可能封神的。只可惜……”
“可惜死得太早?”在家里我从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在这里却脱口而出。
“是啊……太可惜。”波罗波罗说,“今天你说的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吧。”她转念一想又说,“诶,不对啊,你应该没有见过他。你是听谁讲的?你家里可没有其他人搞物理。”
“罗宾。”大功告成,我二话不说就把火烧到罗宾身上。我添油加醋地说了些罗宾的天赋秉异,波罗波罗大感兴趣,让我带罗宾来见她。
“在临死之前他都不愿意来。”我为难地说。
“那我去看看他。”
波罗波罗和罗宾在一起讨论的问题,我一句都没有听懂。我终于明白理论物理的世界不像宗教和哲学,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掺和掺和,耍耍嘴皮子。那真的是用一个一个的数学模型搭建起的一座大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物质告诉时空如何弯曲,时空告诉物质如何运动。”
“光速并不固定,时空未曾弯曲,几何只有二维。”
“点与非点?”
“大概是这个意思。”
“自洽,还需他恰。”
“什么理论能超脱于宇宙中的不同文明的不同语言?”
“看来受到光球的启发,大家都在往那个方向努力。”
“这是巧合?”
“或是必然。你已经摸到那层窗户纸,你的数学功底也不输于我,再试试,说不定就能解开。整座大厦推倒重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好。”罗宾回答道。
不知道是不是作为我一句话都没听懂的补偿,后来波罗波罗主动向我讲述她所知道的关于爷爷贾希亚的事情。“贾希亚的故事本来就属于你。”波罗波罗说。
时光回到了几十年前,爷爷贾希亚的故事拼图上又多出无数新的单片,每个单片上还画满基础物理的符号,到今天我也难以完全准确描述。
16.

波罗波罗是五七年离开巴别庭院的,那年她四十九岁,正好是爷爷贾希亚进去的前一年,是普罗完全瘫痪的那一年,也是布伦西亚被指定为普罗的八大助理之一的同一年。
波罗波罗在离开巴别庭院前,和爷爷贾希亚有一次谈话。本来她马上就要离开,是听完他在玉米神像下的演示和分享才多盘桓两日。
她和爷爷贾希亚对热核反应堆的看法一致,都认为热核反应堆的可控规模已到极限,而且长期处于高温高压的临界态运行,稳定性难以保证。她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可以在常温常压下实现的可控冷核聚变。
其实冷核聚变早已进入理论物理学家的视野。只是按照既有物理理论,要把两个带正电的氘原子的原子核压缩在一起,需要克服巨大的静电斥力,没有高温高压的环境谈何容易。
曾经有一批理论物理学家尝试用电化学的方法,把两个氘原子核挤进一个容不下两个原子核的小空间。金属钯的原子结构提供适合这种要求的小空间。当钯晶格在电流激发下产生高频震动,按照量子物理的概率理论,两个氘原子的原子核将有一定几率碰巧同时出现在同一个钯晶格里,就可实现常温下的核聚变。
但这个概率小得惊人,在小数点后跟着无数个零才能望到1!根据波罗波罗的测算结果,要把半个地球上的海水里面的氘全部提炼出来,装在一个巴希奥盆地大小的一个容器里,才能确保发生聚变的概率逼近1。
而爷爷贾希亚说他当时提出的冷核聚变的原型概念机不是用电,而是用光。他受到光合作用的启发,既然光子能够撬开二氧化碳分子里的强硬无比的碳氧键让它跟水结合生成糖,说不定光子也能撮合两个顽固的氘原子聚变为氦。就好像一个好的八婆既能毁掉一段婚姻,也能成就另一段姻缘。
不用强力,而使巧力。
可最为诡异的是,明明碳氧原子间和氘原子间的电磁作用力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相差上千倍,如同青梅竹马与初恋、初恋与头婚、头婚与二婚之间的感情真挚程度差距一样大。可在光子八婆的挑动下,两个氘原子走到一起。
“有这么一个场景”,他说,“在世界的尽头有个杯子,杯子里有两个孤独的氘原子。”
它俩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一辈子注定孤独寂寞却见不着面。而从杯子外进来一个光子,光子像触媒一样带来信息,告诉它俩就在杯子里的不远出还有个同类可以作伴儿。于是两个氘原子就聚合在一起,中子和质子间的强力和弱力相互交融,原子的质心叠合,两个虚拟的点合二为一。多余的能量让光子以信息的方式释放出去,像是在对外宣告“我俩在一起了”。光子带着这个幸福的消息又去寻找其他可供撮合的对象。
爷爷贾希亚的这个理论听起来很美,很浪漫,但他半路出家,在物理数学理论上还是要差一点功力,只能给猜测出大致的理论模型,但尚未通过数学验证。我想他不是受什么光合作用的启发,而是受到他和奶奶苏菲两地分居的启发。
波罗波罗说她听完我爷爷贾希亚的描述后非常惊讶,她已经预感到这个猜想已经远远超出冷核聚变的理论范围,生发开去,直逼人类梦寐以求的统一场理论,不但能将万有引力、电磁力、强力和弱力四种宇宙基础力统一,而且将完全颠覆以前人类对力、场、时空和维度的认识。
“有证据吗?”西海岸最重证据。
波罗波罗在掌心托起一个透明的球形玻璃腔体,里面流淌着半杯蓝色的液体,看起来像个掌心波波球,“这就是证据,你爷爷贾希亚的原型概念机。”
波罗波罗说我爷爷贾希亚画出图纸,这玩意儿是她按照图纸制作的。蓝色流动的是液态的氘。
“按照贾希亚的构想,在光触媒的作用下,里面的氘会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紧贴在玻璃腔体的内壁形成一个空心的氘壳,另一部分在腔体中心聚成一个氘球,两部分之间的引力和斥力将会形成平衡态,里面的氘球会悬空漂浮起来,开始缓慢的收缩和膨胀,像你的小心脏一样扑通扑通跳动,冷核聚变就成了,而且是以非常温和的方式。”
我使劲晃晃玻璃球,里面的蓝色液体看起来和漱口水没啥两样,一万年也不会浮空。“这个证据不带劲儿嘛。”
“贾希亚的猜想没有被验证,解不出来模型里的关键参数,无法得出氘的稳定态方程,就不知道应该做多大的玻璃球、加如多少液态氘。这就是哲学和科学的区别。你能从科学里得出哲学思想,但你从哲学里永远推不出科学方程。”
“那鸟船上的光球呢?也是氘球吗?他们怎么做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马里奥尼施展什么魔法,但我始终不相信他有这个本事,这是我想上来看看的主要原因。当然鸟船上的生活也很有意思。”
“有意思!?不透光的坟墓,群体性抑郁、嗜睡、衰老加速、行动迟缓,路上碰到个熟人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梦游。你觉得这很有意思?”我对此极为不满,“反正你也没有资格,只是个过客,我们可要在里面住一辈子!”
“我没资格……好像确实是这样,我年龄太大。可在这里说不定你们能够发展出其他的技能。”
“比如说长生不老?”
“这也并非不可能。理论上说如果人类个体的记忆和意识能够通过代际传递叠加,就能实现永生。”
“也就是说我一出生的时候脑子里有老爸老妈缠绵的全纪录?想着都恶心,我只想返老还童。”
“那也很容易,只要你的每一个细胞分裂的时候DNA复制不出一丁点儿错误。”
“人体共有四十到六十万亿个细胞,每个细胞的DNA有三十亿个碱基对,每个细胞更新时不犯错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你有没有想象过,在光球温柔的抚摸下,身体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
“总务部把我们都当作小白鼠?”
在老电影里实验室的每一只小白鼠刚出场的时候,粉红色的眼睛神采奕奕,肉乎乎的鼻子警惕地嗅着空气中的危险气味。可无论它们多么的可爱、机灵、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存,可最后的下场不过是在实验结果记录表上增加一个数字而已。至于那些被开膛破肚的、背上长了个体外循环的心脏的、体型变得有狗一般大小的,最后也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实验员拎着尾巴扔进焚化炉。学校里的小白鼠保护协会总是能募捐到很多钱。
“不用小白鼠用什么?”波罗波罗说。这也是保护协会同样面对的问题,他们把一半的小白鼠放生,用募捐来的钱购买更加昂贵的小白兔。
“你完全可以换个角度思考,比如像我一样,体验。”
“好吧。”我勉强地接受波罗波罗的说法。要是我当时知道她住的这个超大集装箱是一个先进的生存逃生舱,我一定会把最恶毒的话喷到她脸上,卑鄙无耻下流不要脸。但当我后来知道真相,我却啥也没有说,只想把这个生存舱占为己有。
“你看罗宾,他的变化令我非常惊讶。在下面他一定没有什么出息,而上来后却极有可能完成猜想最后的证明,他差的只是一点提示或者是运气。”
“果壳公司和巴别庭院都没能留住他。”
“幸好是这样。不然一个天才就被毁掉。他以前的研究课题都是些什么狗屁方向,果壳那个鬼地方的科研指南都应该扔进垃圾箱。但他在上面做的,思路方法完全不受以前的拘囿,天马行空,大开大合,数学天赋完全被激发出来。”
“这和光球没啥关系。这都来源于他的一个梦,在梦的那头是个女人。”
“没关系?从哲学的角度,人是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的。”
“还是讲讲我爷爷贾希亚吧。”我被她唬住,求她换一个话题。
波罗波罗说她临走之前,力劝贾希亚也离开巴别庭院,回棕榈泉去。
“我不走。”
“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收获。”
“他给我三号。”
“你的老婆和孩子呢?”
“做完我就回。”谈及家庭,爷爷贾希亚略略停顿一下,“不用太久。”他没想到自己再也回不去。
“他在利用你。”
“我也利用他。”
“就因为他让你全权负责三号?我再说一遍,他利用你的野心,蛊惑你的欲望。”
“就像对你那样?”
“恰恰相反,我是自愿的。从头到尾我都是自愿的。三十年前我和他是为着实现心中的理想,共同开创现在你看见的一切,巴别庭院,‘新五月花’,双头执政官,大议会制。三十年后我因为心中的理想无法实现而和他渐行渐远。”
“我也是。”
“你是好大喜功,钓名沽誉。”
“我正年轻。出名要趁早。”
“所以我一路走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虚妄。”
“不走过,怎知道?”
“他相信‘遛马不如赛马’,他不过是让你和那八个人争先恐后、玩命地往前跑,最终帮他实现他那个狗屎预言。”
“我不在乎,机会难得。”
“你就那么看重这个计划?”
“我想成事。”
“你被成功的火烧红眼睛。”
“工作到死。”
“你被他洗脑。你忘了你的猜想?还有更伟大的事业等待着你。”
“那是副产品,我是实用主义。”
“刚才的讨论的结果已经非常清楚,‘新五月花’号在临界规模运行,系统优化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就算我来主持也非常棘手。可控冷核聚变极有希望,假以时日,你将封王称圣,把马里奥尼远远甩在身后。”
波罗波罗说有那么一瞬间,她在贾希亚眼睛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希望光芒,但这光亮刹那间就暗淡下来。抑或那只是她的错觉,他眼中闪过的不过是狂热的火光。
“你撩我。”爷爷贾希亚说,“我没信心。”
波罗波罗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说话。上天为你打开一扇窗,也必将关上另一扇窗。也许人类永远不会窥见另一扇窗户里的秘密。
波罗波罗说她离开巴别庭院后就没有再见过我爷爷贾希亚。他留在巴别庭院和马里奥尼继续合作无间。为着让马里奥尼的《六十年》预言如期实现,“新五月花”二号和三号的研发制造、如期发射是关键。巴别庭院、果壳公司、总务部组建的两个工程组相互竞赛,比拼速度和质量。
还有一年史上规模最大的两艘飞船必须起飞。
甜甜圈的主体是一个用超导线圈包裹起来的真空空心圆环,圆环里面填装的是液氘。液氘在高温高压的状态下化为离子态,在超导线圈形成的磁场约束下产生聚变反应。
这可是个直径两公里的超级甜甜圈。不是爷爷贾希亚想把反应堆做成这么大,而是可控热核聚变的临界规模就在那里,太小不反应,太大要爆炸。飞船剩下的空间里塞进几万人。后来看到那场绚烂烟火的人都说,幸好反应堆够粗够大,不然死的人会更多。
爷爷贾希亚负责的反应堆材料问题解决后,他又如愿以偿地接下另一部分本来由波罗波罗负责的工作——整体系统协调,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反正看得出来马里奥尼很信任他。
他俩既不是师徒,也不是上下级,真的算是合作关系,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努力,冷核聚变的猜想只是爷爷贾希亚工作之余的一个小消遣。
直到五八年七月四日凌晨,“新五月花”三号发射八个小时后,一切都将结束。
波罗波罗说在她离开巴别庭院后贾希亚还和她通信,简单的交换意见,探讨一些数学方程的解法,“他最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你有时间可以看看这个。”她给了我一个账号,可以通过终端机查询爷爷贾希亚的工作备忘录。
爷爷贾希亚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但记录下的东西浩若烟海,大量的术语和模型我完全看不懂。但隔三差五他会在每天的备忘录最后写下极为简略的工作小结,没花多少时间我就全部翻阅一遍。
我看到一个的年轻工程师从初来乍到到大权在握、又到怅然若失、焦躁不安的全过程,特别是在飞船组装完成后。正如波罗波罗所说,他并不好过。
“我们提前完成。58-01-02.贾希亚”
“我赢了。我不想庆祝。58-01-04.贾希亚”
“1.自检。2.优化系统。3.调试。预计5、25、35天。58-01-10.贾希亚”
“327份自检报告完美通过。马里奥尼决定让我决定。58-01-15.贾希亚”
“全部重新自检。58-02-03.贾希亚”
“我不协调。我命令。延长优化系统工作时间40天,预计至2058-03-14。到关门时间还有119天,到发射时间还有150天。58-02-04.贾希亚”
“再次全部通过。绝无可能。58-02-15.贾希亚”
“我自己来。他们不值得信任。58-02-16.贾希亚”
“我承认,我不会。马里奥尼说,我应该学会监督。58-02-20.贾希亚”
“今天无进展。58-02-24.贾希亚”
“今天无进展。58-02-28.贾希亚”
“他们都骗我。骗子。58-03-04.贾希亚”
“誓师大会一天。浪费时间。58-03-17.贾希亚”
“我需要合作。延长优化系统工作时间30天,预计至05-12。到关门时间还有63天,到发射时间还有94天。58-03-28.贾希亚”
“数据造假。终于被我逮住。大议会会收拾你。58-04-04.贾希亚”
“豁免权。你该枪毙。58-04-07.贾希亚”
“又浪费一天时间。58-04-16.贾希亚”
“再优化一遍。反应堆9、推进器11、喷口3、定位系统4,时间不够。58-04-21.贾希亚”
“交叉进行。58-04-30.贾希亚”
“我心里没底。58-05-01.贾希亚”
“工作到死。到死工作。58-05-02.贾希亚”
“那就这样吧。58-05-16.贾希亚”
“即将关门。58-05-21.贾希亚”
“自检报告通过。他们不敢骗我。也许吧。58-05-30.贾希亚”
“他把他们当作牲口。我们都是牲口。58-05-31.贾希亚”
“我绝不屈服。58-06-01.贾希亚”
“去死吧。都去死吧。58-06-02.贾希亚”
“飞船装满牲口。58-06-03.贾希亚”
“不能发射。这太可怕。58-06-06.贾希亚”
“我再也不看报告。58-06-07.贾希亚”
“新方案。58-06-12.贾希亚”
“真的很有希望。58-06-13.贾希亚”
“马里奥尼不同意。你去死吧。58-06-14.贾希亚”
“回到现实。继续工作。58-06-15.贾希亚”
“地震,4.4级。重新评估影响。58-06-18.贾希亚”
“一切就绪。我开始着手新方案。倒数第5天。58-06-29.贾希亚”
“太多工作。真好。倒数第4天。58-06-30.贾希亚”
“还有小问题。倒数第3天。58-07-01.贾希亚”
“再不想管。放一天假。倒数第2天。58-07-02.贾希亚”
“要来的总要来。一小时后发射。58-07-03.贾希亚”
后面就没有任何工作小结,连工作备忘录都没有。
波罗波罗说她不相信贾希亚是暴病身亡,“无数的设备和医务人员精心呵护,确保每一个人都处于最好的工作状态,身体指标的波动都在严密的监测之下,就算暴病你也亡不了,身上插满管子、挂满袋子都能让你苟延残喘好多年。”
我看着波罗波罗那张意味深长的脸,心想七八十岁的人,讲故事都不会卖个关子,这么有趣的经典桥段被她讲得七零八落、索然无味。我都能猜到爷爷贾希亚不可能在关键的时刻突然就死掉,“在我看过所有的电影里,暴病身亡的角色,剧情都会反转。”
“你完胜,”波罗波罗说,“但你有证据吗?”
“我奶奶只收到一捧灰,没有见到我爷爷的遗容。”
“这个只是旁证,很抱歉,你爷爷最终还是死了,只不过他是自杀。”
“这么重要的关键人物怎么能说死就死呢?这样的编剧早就该去领盒饭,更何况他是主人公的爷爷。”我说,“自杀,他杀,狼人杀,这些都是障眼法。”
“孩子,你不要激动。”波罗波罗居然称我为孩子。
“我马上就到领身份证的年纪。”我说,“没关系,你说吧。”
“新五月花”三号升空爆炸后,飞船并没有解体,中间炸出一个大窟窿,就像一个填满果酱和糖浆的甜甜圈被一个调皮的小孩用指头从底下挖出来吃掉一样。
巨大的飞船主体在热核聚变反应堆无比澎湃的推动力作用之下,歪歪斜斜地升上天空,进入轨道,和一同发射的“五月花”二号肩并肩。只是装载的绝大部分货物都从那个大窟窿里被抛出来,在内华达沙漠里散落得到处都是。
里面最主要的货物就是人。
终端机说上面一共七万四千人,我不知道爷爷贾希亚在给奶奶苏菲最后的几封信里写的“100000+”是不是说上面搭载的乘客超过十万人,如果确有其事,那么就远远超过飞船的核定运载量。谁在乎呢?在人类有史以来最宏伟的人造工程面前,有人畏惧,却有人兴奋,削尖脑壳找到个后门钻进去。
我想在边上同时腾空而起的“新五月花”二号上面的乘客的尖叫和惊呼的声音一定能够盖过飞船表面和大气层摩擦发出的嚣叫声,还有无数惊厥、晕倒、猝死的,让飞船里面比夏天暴雨前的蚁穴或是春天百花盛开时的蜂巢更加混乱。
除开那些神志不清的和完全失去理智的,余下的乘客都在试图回忆在两艘一模一样的飞船面前是什么力量让自己登上了这一艘,而不是那一艘。
飞船爆炸后,西海岸的每一个人都到现场来。每一个来的人都搬来一块和自己体重相当的石头。过去好几十年,这些石头都还在,没人动过。这些石头围成一个以爆炸点为圆心,方圆二十五公里为半径的大圆圈。
西海岸合众国的国人以这种方式树立起一个沙漠中的纪念碑林。如果我没有计算错误,纪念碑林的面积超过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最大城市洛杉矶。也只有这么大的事件才能配得上这么大的规模。
爷爷贾希亚没有去。
我无从知晓他从五八年七月四号凌晨到七月六号傍晚的六十个小时里经历怎样的心路历程。我唯一类似的经验,是有一次我和汤米在他家畅饮他爸窖藏的液体面包之后,骑着“飞哥”带着汤米、在路上还捎上妮娜,从圣塔莫尼卡大道一路下坡横冲直撞,最后为了避开一辆消无声息的卡车,坐在前杠的汤米飞出去额头上缝了十二针。愧疚、后悔、害怕、难过这些负面的情绪一点都没有涌向我的心头,我发誓绝对没有,我当时哈哈大笑,笑到痉挛缩成一团,还把人事不省的汤米额头上的血抹在自己脸上,让旁人误以为我也受伤。
贾希亚在巴别庭院的深处,拥抱着他的光球。光球像是听从他的召唤,瞬间光芒万丈,冲天而起,和他融为一体。
光球噬主。
由幽蓝转为血红,血红终又褪去。
光球荧光内现,非气非固非液,而是流动起来,仿佛活物一般。
永恒流动的冰冷之火。
地上只余一捧黑灰。
只有内心死寂绝望的人的骨灰才是黑色。
那场景只会出现在电影里,铺满灰尘的塔顶、幽暗的湖底、邪恶的洞窟、远古的墓穴中的圣物遇到明主,邪物抓住寄主,最终和他签下血的誓言。
“你最近看些啥电影,”我说得颇不客气,“讲这些玄幻不真的消遣于我。”
波罗波罗满是深深皱纹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些过意不去的神色,“巴别庭院的人都这么说,连远在深山里的我都听说。真实不虚,真实不虚。”
17.

我去向布伦西亚求证。他说确有此事,“只是外人都误以为你爷爷贾希亚是自戕谢罪,其实不然。这件事过去廿十载,于我却历历在目。”
五八年七月四日那日清晨,常年干旱的内华达沙漠飘起细雨。多愁善感的人会说天空都在哭泣,其实不然,那只是爆炸引发的冲击波剧烈地扰动大气环流所造成的一种异常天气现象。
雨后的巴别庭院凉爽宜人,持续多日的高温和燥热不见影踪,雨水让室外的一切都变了颜色,湿漉漉的玉米神像看起来黑乎乎的。
常年绽放的天堂鸟在细雨中显得更加精神,铬黄、洋红、翠绿,娇艳欲滴,水滴并不留恋骄傲的锥形花萼。滑落。短尾蜥、蝎子和红蚂蚁从洞穴里出来,在院子里探头探脑,蠢蠢欲动,享受久违的甘露。
巴别庭院里的科学家们在也房间里待不住。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聚在院子里看看雨聊聊和科学有关以及无关的逸闻趣事,而是三五成群,挤在光线昏暗的走廊过厅里,不知道在低声私语些什么。还有些在庭院里游荡,耳朵却竖得高高。
走廊的尽头是普罗的私人实验室,他和爷爷贾希亚在里面,关着门。围在门口的是布伦西亚和普罗的其他七个助理。
布伦西亚说他压根儿就不想出现,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不好太过于孤僻离群,于是也去了。去之前就打定主意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保持沉默。助理们都表情严肃,默默对抗空气中莫须有的巨大压力,仿佛头上顶着一架沉重的半人高的阿兹特克人传统羽毛发冠。
布伦西亚说他内心深处觉得那天发生的事情荒谬绝伦,滑稽可笑,一边是巨大的成功,一边是巨大的失败,两艘一模一样的飞船却有不同的命运。他参与的二号可是发射成功的,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但出于道德的考虑他也不应指责他的同僚,“十个印第安男孩”这首儿歌不知道怎么就钻进他的脑子里,不断循环播放。
“十个小,九个小,八个小——印第安。”
“七个小,六个小,五个小——印第安。”
“四个小,三个小,二个小——印第安。”
“一个小印第安男孩子——。”最后的尾音拖得好长好长像是永不完结。
八加二刚好十个人。
“天什么时候放晴呢?”八个人聚在一起总会有人先开口说话。既然有人打破沉默,于是大家开始闲聊。
“雨下完了就放晴。”有人接口。
“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天放晴了雨就停。”又有人说。
“你说这雨会下完么?”有人说。
“气象记录显示洛杉矶曾经有一场持续一周的暴雨。”又有人说。
“西海就是那时被灌满的。”有人说。大家一阵窃笑。
“鲸鱼都游上日落大道。”又有人说。
“我在格里菲斯山脚下的老家院子里捡到过鲸鱼的牙齿。”有人说。
“那也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有人说。八个助理沉默好一阵子。
“看来不能允许下一艘飞船携带这些动物。”有人禁不住又开口。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鲸鱼都早已死光光。”布伦西亚忍不住说,“你们几个太没常识,说话也太没逻辑。”但没人理会他,大家都假装被下一个问题所吸引。
“还会有下一艘么?”有人问。
“会有吧。”又有人说。
“没有的话,大家都会失业。”有人说。
“会有人坐吗?”又有人说。
“当然,每一次空难之后的乘客数量都不降反增。”有人说,“知道为什么吗?机票打一折。”
“也许这条道路完全就是错的。”布伦西亚终于听到反思的声音。
“但你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案吗?”可这反思的声音一瞬间就被淹没。
“我听说新美利坚正在建设巨大的地下掩体。”这反思的声音虽然微弱但还在挣扎。
“我也听说,地下掩体大得难以置信,用隧道联系起来,像一座城市。”有人响应。
“不过是老鼠洞。”有人说。
“像鲸鱼一样大的老鼠都能住进去。老美还偷学不少我们的技术,很快他们就能搭建自己的地下热核反应堆。”又有人说。
“他们永远也造不出像我们这么大功率的反应堆。”有人说。
“没必要,能为地下城市供电就行。”又有人说。
“爆炸的时候全部被烤熟。”有人说。
“只是用来发电的热核反应堆负荷很小,我们的海岸线边上那么多座运行那么多年还不是好好的。”又有人说。
“是啊,要是二八年的地震再来一次,在地表上和在地表下有什么区别。”有人说。
“热核反应堆就不适合用在飞船上。”又有人说。
“这个你要问里面那位。”提到“里面那位”,八大助理就都不说话。
“你们知道埃塞俄比亚高原的事吗?”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出现,他把话题拉到非洲,似乎这样就和里面那位扯不上关系。
“你是说达尚峰脚下?我并不看好他们。”有人说。
“我觉得他们非常有希望。地球上最古老的大陆,地壳极其稳定,永远没有海啸和洪水的威胁。那里又是人类的发源地,寓意很好,不是吗?说不定在那片高原上人类又将获得新生。”又有人说。
“就依靠一群乌合之众?还有及其原始的喷气式运载火箭?”有人说。
“其他国家不少的精英都聚集到那里,当然他们和各位还有很大差距。”又有人说,言语里明显有自嘲的语气。
“那些部落也能算是国家?”有人说。
“不管怎样,加起来也有好几亿人,而且每个人的脑容量和你我一样都是一千五百毫升。”又有人说。
“你真应该看看那个恢弘的场面,无数架各种制式的火箭和航天飞船,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粗粗细细,一座座矗立在达尚峰下。埃塞俄比亚高原已经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宇航器集群制造工厂和发射基地,比起内华达沙漠上的工地也一点不逊色。”有人说。
“听起来极像一个火箭历史博物馆。”又有人说。
“但那些东西是管用的。A-2,质子-K,土星5号,德尔塔Ⅱ,空间X号,人类在太空中迈出的哪一步不是依靠这些老东西?”有人说。
“他们要把人类在地球上的文明搬到火星上去。”又有人说。
“像蚂蚁搬家一样。”有人说。
“那又是何必呢?火星上的环境比地球还恶劣。”又有人说。
“现在的地球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说。
“你知道火星上的地震和来自太空的陨石有多恐怖吗?”又有人说。
“至少在火星上不会被淹死。”有人说。
“在‘新五月花’号上都有这种可能。”又有人说。只要一提起“新五月花”号就会引发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话题总会被带到那上面去。
“也许我们不应该奢望把什么都带上去,”有人说。
“只用把里面那位的大脑带上去就够用。”又有人低声说。拿权威开涮,声音再小也能听取窃笑声一片。
“说真的,远东的人工智能技术进步神速。把记忆和意识抽离出来,你就是这么大一个芯片,”有人用手指比划一下,“芯片比食指的一个关节还小,一座小型飞船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西海岸几百万人全装完。”
“‘新五月花’号就可以用来种花。”又有人说,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们说他俩这么长在里面聊些什么呢?”终于有个城府浅的人耐不住这无趣的闲聊,问出这句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却说不出口的话。
“还好是两位男性。”有人说。
“刚好是两位男性。”又有人猥琐地说。
“瞎说。”有人说。
“那你说呢?”又有人说。
“里面那位要退休。”有人说,引发一阵小骚动。
“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人说。
“你听谁说的?”有人说。
“他老人家自己说的,‘我老啦,早该退了’。”又有人说。
“他老这么说,就像你说‘我好胖啊,该减肥了’。”有人说。
“他老人家要是退了,《六十年》怎么办?”又有人说。
“靠你靠我靠大家。”有人说。
“那个老女人会回来吗?”又有人说。
“我看里面另外的一位也不错。”有人说。
“可惜年纪太轻不好服众。”又有人说。
“不要以为你年纪最大就能轮到你。”有人说。
“他老人家急流勇退也是一个法子。”有人打断他俩的话头说。
“Q,他老人家现在退,不是正好默认今天的事情就该我们负责吗?”又有人说。
“别看两个执政官不说,总务部传来的压力还是不小。”有人说。
“那两条狗不正该给我们看门吗?”又有人说。
“群情激奋,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人说。
“今天的事情总得有人要站出来负责。”又有人说。
“巴别庭院需要负什么责?他老人家又需要负什么责!”有人说。
“对!他老人家一手开创了现在的一切,我们做事情从来不负责。这可不是狐假虎威。”又有人说。
“开创的就可以毁灭吗?”有人说。
“你应该被驱逐。”又有人说。
“不要再争。不管怎样,这么大的事情,总会有人要出来顶缸的。”有人说。
“上帝不会犯错,可天使常常堕落。”又有人说。
“里面另外那位就不错。”有人说。
“天放晴了。”布伦西亚提醒大家。他们像聚在一堆的七只瞎眼耗子,嘴上说着大家心里都明白的话来打发时间,吱吱吱的不知说了多久,连外面雨停了都不知道。
天放晴,房门开。
院子里的闲聊之声瞬间止住,坐在地下、靠在墙角的人纷纷站起来。
爷爷贾希亚推着普罗从昏暗的光线里走出来,普罗亘古不变的语音合成器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现在是西海岸合众国历史上一个艰难的时刻,院子里要先振作起来。第一,停止‘新五月花’计划。第二,从今天起,我将和贾希亚一起闭关,聆听科学的神谕。”
众人难以从他嗓音的快慢高低和空气最细微的振动变动中去探究发声者在声音对应的字词背后蕴含的丰富语义。听见的就是普罗想说的,像以往一样他没有给众人留下想象的余地。然后爷爷贾希亚拉着普罗又退回实验室。
布伦西亚说巴别庭院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普罗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首席科学家。贾希亚负责的项目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该干还是接着干。
“什么是科学的神谕?”我在老电影里看过不同版本的神谕,从恐怖的天空大十字到没头没尾的戈尔迪之结,但被冠以科学之名的神谕我还第一次听说。
“你知道普罗对科学进步最大的贡献是什么吗?”
“可控热核聚变技术。”
“这件事成就了西海岸合众国,但在他心目中只能排第三。普罗曾经说过,有三件事情决定他在科学的巨塔上找位置。位置最低的一件是可控热核聚变技术,这不过是工程技术的具体实现,没啥理论高度。位置中间的一件是创立巴别庭院,把最聪明、最能干、最愿意为科学工程技术付出的人聚在一起,集合众人之力完成的研究成果,将十倍、百倍于可控热核技术。正是这样,‘新五月花’才能够上天。可位置最高的、最引以为傲的是他开创的神谕学。用他的说法,神谕学将影响未来世世代代走在科学研究这条路上的每一个人。”
布伦西亚说,“普罗开创的神谕学和神话传说中的神谕没有任何关系。世界上曾经出现过的各个文明的所谓神谕、天启、预言和征兆,只是人类在癫狂和迷幻状态下对不确定性的各种揣测和解释,不过是一种上层阶级压制和统治下层民众的工具,是人类历史的产物,而不是人类历史的推手。真正推动人类历史巨轮进步的、有且只有一个因素,就是工程技术的进步,而工程技术的进步来源于对科学规律的认识。”
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布伦西亚继续说,“神谕学指出科学规律是宇宙的终极大道,并提出认识、发现和运用这种终极大道的方法,这种方法使得神谕学凌驾于曾经震古烁今、却已然过气的宗教神学、辩证法学、般若心学等理论之上,就连流毒甚广的心理史学也不得不服膺于其下。”他口角溢出白色的唾沫。
“人类只是宇宙中的过客,所谓人类的客观和主观不过是虚妄,这个宇宙的终极大道就亘古不变的科学规律,掌握科学规律就掌握全世界,我们就能随时摆脱脚下这颗看似温柔其实暴躁的岩石星球。普适的科学规律不因为时间、空间的变化而变化,不因为观测手段、技术逻辑的变化而变化,在宇宙中相距遥远的不同的文明形式中也都有相同的面貌。”
“就是‘他洽’。”
“这个生僻的自造词你也知道?”布伦西亚有点惊讶。
“波罗波罗说的,听起来和‘洽洽洽’差不多。”
“看来她很喜欢你这个小家伙。”布伦西亚说,“但正因为如此,科学规律缥缈无定,难以把握,在宇宙中并不真实存在。在普罗的神谕学出现之前,科学技术的进步离不开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梦境、灵感、顿悟和巧合,谁也不能保证科学研究工作像流水线生产面包和香肠一样不断‘生产’出一个个地科学规律来。从神谕学的角度看来这些触动都不是偶然,而是对科学的神谕的感知。试图聆听神谕要遵循三句箴言,‘认识你自己’,‘凡事不可逾越’,‘承诺等于痛苦’。”
“刻在德尔菲的太阳神庙的石碑上的三句箴言?据我所知这座神庙已经毁于地震。”这三句著名的话罗宾讲哲学史的时候多次提及。
“有细微的区别。而且石碑上的三句话没头没尾,看起来有道理其实不知道在说啥。普罗把三箴言编织成一个整体,‘观己’、‘度它’、‘无定’三步走,就可以听见宇宙和人生的终极真理,科学规律会在人类面前逐个显现。”说着说着,布伦西亚似乎快要进入癫狂和迷幻的状态。神谕学真是不简单。
“如果没有听见呢?”
“那是你没有完全遵照三箴言。”
“你相信他说的吗?”
“悄悄告诉你我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自己却不信。”
“不这样,我怎么能当上他的助理?”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你真的是他最亲近的八大助理之一?”
“这是研究基础理论物理的思考方式,我作为一位生态学家,我只相信宇宙自然的演化。而且我并不想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普罗要是听见一定很失望。”
“长眼睛的人都知道他最亲近的是谁。以前是波罗波罗,后来是你爷爷贾希亚。普罗和他一起闭关这件事太不寻常。”
“为什么?”
“他以前只跟波罗波罗一起聆听神谕。他俩是一对异性情侣。”
“对哈,我差点忘记波罗波罗是个女人诶,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当了三十年的私人助理……”说到这个我来了精神。
“是啊,作为他最亲近的人,不但要和他一起实践神谕学聆听宇宙大道,研讨科学规律,而且还要照顾起居,别忘了普罗是一个重度渐冻人,对他的护理必须无微不至。”
“你是说我爷爷……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在一个重度渐冻人的眼里,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俩的超友谊关系。”
“那你们八个呢?”我渐渐明白尼古拉斯给我看的照片为何被裁掉一半。
“我们只是摆设。有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他俩聆听神谕的场景。普罗没有瘫坐在平常用的那辆轮椅上,而是半躺在一个藤编的三角架子上,身上盖着一层薄毯子,双眼半睁半闭。波罗波罗一丝不挂地翩翩起舞,完美的身体,有光泽的皮肤,让人难以相信那时她都快五十岁。”
“再多说一些细节。”
“我不能毒害你。”
“毒害我吧,我还没有成年。”
“封闭房间的旖旎风光,你自己想象。”
“我告诉波罗波罗你偷窥她。”
“你告诉普罗都没用。”
“你对普罗很不满。”
“我恨死他,把我派到上面来。”
“好吧,那后面呢?他和我爷爷贾希亚一起闭关后发生了什么?”我心想就你这样一个丑陋的胖子还想给别人当助理,难怪要派你上来。
“三天后,他通知守在门外的我们全部进去。他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们,在他面前有个一人高的球形玻璃容器,里面灌满蓝色的漱口水。他没有转身,在玻璃容器的表面映着他歪歪的脑袋和长长的眉毛,‘五月花谢,天堂鸟开。给贾希亚道个别吧。’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你爷爷贾希亚。”布伦西亚说。
“他一定还在人世。”我摇摇头说。
剧情结束得如此之快,太不合逻辑,让猝不及防的我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
18.

我尚不确定爷爷贾希亚是否还在人世,但弗兰萨尼死得却没有一点疑虑。
在沼泽区的湿地的边上,比单人床差不多大小的一块地方,上面附着的地衣、苔藓和菌类都被清理干净,露出一片干净的石墨烯地板。弗兰萨尼那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就停放在上面,像是过了保质期的睡美人,瘦骨嶙峋,一头长发依然蓬松。
这是鸟船上第一次出现死人,每一个听说消息的人都赶过去看热闹。弗朗西斯科跑得比谁都快,我和马丁也不甘人后。弗雷德贡达跪在弗兰萨尼边上,原来他是死了女儿的父亲。
我又不得不再一次把世上的人分为两类,一类人认为自己永远不死,而另一类人以为自己非死不可,弗兰萨尼就属于后一种。
我听边上的人说,弗兰萨尼的嗜睡病没有因为空气中含氧量的恢复而有所好转。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动辄十天半个月。弗雷德贡达不分日夜地守着她的女儿,看她面颊逐渐凹陷,皮肤失去光彩,身体里有东西在不断流逝。除去必要的外出,他连分享会都很少组织。
悲剧发生的时间是在后半夜。弗兰萨尼突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消无声息地出门。弗雷德贡达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像鬼魂一样从眼前飘过,这种情况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虽然鸟船上其他被睡眠问题荼毒的病患也有梦游的状况发生,但嗜睡病和梦游像是一对绝缘体,从来不会同时侵蚀一个人。
弗雷德贡达信誓旦旦地说她当时是醒着的,而她醒着的唯一证据就是她走路时睁着眼睛。他又说他看见弗兰萨尼的眼珠没有转动,对此我只好说这可怜的父亲长期缺乏睡眠,老眼昏花。
种种迹象都表明弗雷德贡达低估嗜睡病的魔力,这种疾病使长期处于昏睡状态的深度患者逐渐混淆睡与非睡,边上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弗雷德贡达给他女儿服食过量的裸盖菇的缘故。
弗雷德贡达一度认为他的治疗方案是有效的,特别是这一次弗兰萨尼只昏睡两天,比起以前的记录大有改观。但事情偏偏没有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采取的各种消极等待和观察的方法最后都被证明是徒劳无果的,甚至直接推动弗兰萨尼走向死亡的深渊,连最后父亲对女儿本能的援手也被他的这种不作为态度按压下来。
目击者称,大约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这对可怜的父女来到海岸边。因为不断有半夜不睡觉来海里夜游的人——包括目击者自己在内——因此他并不以为意。弗兰萨尼走在前面,和其他的泳者不同,她穿着宽大的睡袍,头发披散,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对水有任何的抵触或是犹豫,更看不出她是处于清醒还是梦游的状态。她一步步走向海水渐次淹过脚踝、膝盖、腰和胸口。
目击者说当海水没过弗兰萨尼头顶的时候,她并未飘浮起来,这只能说明她正在大口呼出空气,吸入海水——只有相当清醒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但一个相当清醒的人的肺里不断灌入海水,却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挣扎,水面上也看不见水花,又只能说明她处于昏迷的状态。
目击者说在她身后的弗雷德贡达却对此无动于衷,他与他的女儿始终保持一臂远的距离,她飘散开的长头发都能碰到弗雷德贡达的胸口。
但他却没有伸出援手。
无论是谁想让自己疯狂,目睹女儿在身边溺亡都是一条捷径。在我看来弗雷德贡达就是陷入了疯狂,但疯子却能吸引更多的追随者。那天的分享会人山人海,听他在众人面前分享目睹女儿溺亡的心路历程。好多只是抱着听故事的态度而来的人,最后也成为他的簇拥。
让我先说说关于鸟船上尸体的处理。如果有可能,鸟民们会试着把尸体扔到鸟船外。尸体并不会像活人一样在真空中膨胀裂开,而会迅速脱水,冻得硬邦邦的像冷干肉一样利于长期保存,在“新五月花”二号上面就有很多这样残缺不全的宇宙干尸。但鸟民们不能从里面打开鸟船的大门,而且这样做显然也不符合鸟船上全封闭自循环的生态系统要求。
鸟船上做不到冰葬,同样也不能火葬。鸟船上没有明火源,冷核反应堆在飞船发射后处于休眠状态,大锅子的温度也只能把水烧开,如果用来烧人也只能把人烤成肉干。冰和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自然现象最终都让尸体变成肉干。这真是奇怪的巧合。
余下的处理方法就只能让尸体在鸟船里自然腐烂。在潮湿闷热的环境里,弗兰萨尼的尸体并没有迅速腐烂,发出恶臭,而恰恰相反,地衣和苔藓像是闻到气味的蚂蚁或是苍蝇,迅速从周围蔓延过来,像一层绿色的毯子地把尸体盖起来。尸体提供的养分让它们快速生长,它们没有浪费一丝一毫,就连气味都没有散发出去。软烂、松松垮垮、尸斑、腐烂变质没有出现在弗兰萨尼的尸体上,她像是一个在地板沉睡的绿色人偶。
好奇心驱使我壮起胆子溜到尸体跟前,我惊讶地发现弗兰萨尼的面部已经没有弗兰萨尼的任何特征。她脸上的皮肤和肌肉已经完全消失,暴露在外的骨头比狗啃过的还要干净,没有恶心、丑陋、让人难过,反而人类光洁的头骨看起来很优雅。
难以想象这些覆盖在她脸上的低等的植物能够抢在细菌、霉菌和蠕虫之前把皮肉全部吃掉,干干净净,仿佛弗兰萨尼在不停地督促“吃掉我,吃掉我,我要被吃掉,我不要坏掉”。
这些原本灰绿色的东西看起来绿油油的,生长速度远远超出鸟船上的同类。它们并不满足,继续把根系、触须和绒毛从弗兰萨尼脸上原本长着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的地方探进去深深地扎入她的颅腔,就像知道里面的营养更加丰富,让我误以为这些真菌类的孢子植物是由内而外从弗兰萨尼的颅腔里面长出来的。同时我也无法对数丛纤秾合度的菌类、菇类以及进进出出的肥硕面包虫视而不见。
总而言之,弗兰萨尼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物质顺利地进入鸟船上的生态循环系统。用不了多少时间久鸟船上的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她身上的一点残留,皮肤组织、结缔组织或是肌肉组织,往后还会有一点骨骼,再往后是牙齿。
想到这里,我打消所有的幻想,退回到人群中,鼓动马丁和弗朗西斯科也上去看看。弗朗西斯科是好样的,马丁说活着的弗雷德贡达比死去的弗兰萨尼还要恐怖,他不愿靠近。
弗雷德贡达坐在绿色弗兰萨尼人偶边上已经不少时间,有时挥舞着手臂,言语激昂,有时完全是在喃喃自语。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和胡须、沙哑的声音、夹杂着自我批评和批评的语气,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既与自己过不去、也和别人过不去的野兽,浑身散发着臭味。不断有人退场,但更多的人加入。我不知道人们为何如此关注这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是否是太过无聊的缘故。
沼泽区变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已经完全听不到弗雷德贡达的演讲,只能看到他的各种肢体语言,和大喊大吼。如果不是我要来看一眼腐烂的死人,我才没兴趣看疯子表演,如果不是我坐在前排,我也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在没入海水之前,弗兰萨尼轻轻地挣脱他的手,就像她刚学会走路、滑冰或是第一次走上舞台那样。动作轻柔,小手像一条鱼。
他一直鼓励弗兰萨尼勇敢、坚强,走自己的路,但真正当他要直面女儿自己的选择时,他还是犹豫不决,怀疑她做出的这个决定的精神状态。
观察、等待只有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弗兰萨尼突然回头露出微微的笑容,翘起的嘴角和陶醉的眼眸需要很多时间去解读。她的目光并不像开始那样涣散不定,而是凝视他的眼睛。这个神秘的微笑是送给他的最后讯息。
弗雷德贡达说只过去一瞬间,待他反手去抓,只在水里搅起一个水花。他坦陈自己混淆父亲的身份和导师的角色,混淆尊重和放任、鼓励和怂恿、顺从和盲目。在面对梦幻诡异的全新生活场景时,即使在下面有无数生存经历的大人都把握不住自我生命的不系之舟飘向何处,刚成年的弗兰萨尼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抑或她只是在梦境的引导下走向的死亡。
他说弗兰萨尼的生与死并没有明显的分野,从她上来的那一刻,直至她被吞噬消融的这一刻,她的灵魂一直都在躯壳外飞船内飘荡,在海洋和沼泽之间出没,她的血肉在不断融入飞船。这个半透明的纸糊灯笼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
他还说这里是她的归宿,让她脱开致命的车祸、离奇的命案、报复社会的屠刀、气味古怪不明的毒气这些在下面常见的殒命方式。这不单单是弗兰萨尼的宿命,也是上面数千人的宿命,“我们每一个人都将会成为这艘飞船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早或晚。”
在我看来这些话完全是他没有尽到父亲责任的托词。
外人难以判断陷入不可知论、宿命论和悲观情绪的人的情绪状态——如同弗雷德贡达——他不只是混淆自己的角色,就连幸福陶醉、绝望癫疯这些在常人身上基本对立的情感态度在他身上都混为一体。不少观众被弗雷德贡达风湿麻木的举动和言语所感染,也陷入某种矛盾昏聩的状态。
大段大段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话从他嘴里被说出。
“千万个被封印在黝黑色碳基半透明塑料硬块中的生灵,在地球盖亚母球引力怀抱的边缘公转自转。这不是阿兹特克的巫灵的嗜血魔法,就连从遥远的冥王星背后穿越而来的外地文明也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当我触摸这凹凸不平的墙壁和地板时,我真切感受到我的指纹和粗糙颗粒的表面在拉扯勾连。我们熟知的一切人类的神话、传说和关于宇宙极深处秘密的猜想,在这个硕大无朋的人造物前都显得渺小和虚妄。我们自己封印自己,唯一的出口就是这个无情嘲笑我们的正四面体。”
“生命的最高形态不是能够绽放,而是学会休眠。枯萎干瘪的球茎胜过那多姿多彩的水仙花开,无声无息飘散的细微孢子远远比铺天盖地的裸盖菇泛滥来的壮观。我不想死,也不想活,我无比渴望像钙化脱水的水熊虫一样在太空的黑暗角落里蜷曲起来,无视宇宙射线食物短缺心脏停摆喜怒哀乐,就算偶然飘荡到一个比下面富饶丰腴千万倍的异星世界,我也会速速离开。”
“深沉的睡去是最后的武器最强的技能,是最好的礼物。我们在无知的黑暗中蹒跚学步踌蹴前行,焦急的地球盖亚母亲损毁自己的躯体逼迫我们前进却只会加速我们的灭亡。在恐怖和绝望中披肝沥胆建作这座鸟船的人们万万没有料想到,我们在逼窄的空间中误打误撞向正确的生命方向演进。这个自由生长的人造之物还将自由生长,不断混合吞噬研碎重化你我他它,裹挟万物混沌,归寂人踪湮灭……”
我只能尽力记下我所听见的弗雷德贡达的话语而不确定是这些字词,他的语言越往后越难以理解和记录,像是无人问津的吟游诗人独自低声吟诵无人能懂的诗句,破碎的词语,奇怪的语序,又有反复缠绵的招魂曲和阴歌在他口中响起,气流在他的腹腔、胸腔和颅腔里共振,舒缓嘹亮,像是最初的原人从树林走向草原时在天地间发出的第一声初鸣。
我随众人一起站起来,模仿弗雷德贡达的样子,合着他歌声的节拍随意而又轻柔地摇晃着脑袋和双臂双手和双脚双腿,旋转摇摆抖动。
松开下颌和喉咙,就有气流从身体里流淌出带动身体的各个腔室振动,发出低频的共鸣音。鸟船也在低声浅吟同频共振。我的身体在发热,松弛好舒服。
招魂还是布道,浑身暖洋洋,呼吸和心跳从鸟船内传来。时间流逝得既快又慢,我在昏迷后恢复意识,异常饥饿提示我时间过去很久。
周边的众人也渐次醒来,当时的很多回忆都是弗朗西斯科为我唤回。弗朗西斯科说我和众人并不统一的舞姿看起来没有任何违逆的感觉,像是迷醉在酒精和多巴胺里的瘾君子一样在椰果酒吧的舞池里慢摇舞动身体。
就连在任何环境里都能保持清醒的弗朗西斯科也不得不承认,修习过的异术和承受的非人折磨,也不能让他完全抵抗和众人一同疯魔起舞的冲动。弗雷德贡达是在高台献祭的萨满巫师还是黑暗山洞里招魂的原住民老酋长,我和他为此争执不休。
我并不想将任何人和阿兹特克的祭司联系起来。这些祭司剖开活人的心脏奉献给第五个太阳纪元,让火热的人血在阳光的炙烤下变得更加火热直至在额头和面颊上勒画出深棕色的印记,不要误认为他们是凶手,残忍,或是嗜血,他们是联通勇士和太阳神袛的间人。他们教导众人聆听来自遥远未来的呼唤——从高台上滚落的勇士残余之皮披在身躯之上,太阳的余晖裹挟半干的鲜血在背上化为轻薄透明的蜻蜓翅膀,蓝宝石战士回到草丛和树林中化为绚丽多彩的蜂鸟仙子。
但弗雷德贡达的个人魅力、催眠术、混合的草药和干枯菌菇、对痛失爱女的同情和同理之心、铅灰黝黑的立体三角形的符号意象、闪烁的暗蓝色光芒,这一切乌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改变鸟民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这一点确凿无疑。弗兰萨尼的死只是一个契机。如同地震之前地壳已经在不断形变弯曲,积累应力,只等崩裂。又如同分手之时情爱酿造的烈酒已经被不断稀释,变得寡淡无味,不再让人迷醉。
19.

祭祀是必要的,冥想是基本的,技术是外在的,生活是断断续续,情感是可有可无,融合是唯一出路,腐烂是自然的,繁衍是多余的,这些想法在弗雷德贡达的信徒中逐渐扩散。不论信或不信都将受到波及和影响,鸟民们开始逐渐接受。
这些来自精神意识的挑战,马修也无力抗衡,他也意识到这些挑战和缺氧、嗜睡、消极怠工有着本质的不同,强度和烈度远远不是他一人能够应付过来。
他混迹在人群中,如同穿越到现代的中世纪骑士,躯体强健,落寞孤独,不得不收起长枪和盾牌,全力投入飞船的维护和食物供给。已经走上自动运行轨道的鸟船,达到平衡态以后,其实没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完成。只不过全力工作能让他无视一些事情,让他好过一些。
鸟船是有生命的活物,这一点确定无疑。这个碳基的塑料软糖自主呼吸、消化,源源不断地生产出食物、水、氧气、二氧化碳,分解掉排泄物、生物遗体和多余的食物。唯一不太确定的是鸟船有没有共同演化,或是说它有没有进一步演化的能力。在很多细节的变化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比如每天早上例行的降雨。
弗兰萨尼死后头七之内的某日清晨,空中落下的雨水呈现宝石一般的蓝色,在石墨烯的晶隙间渗透、流动、汇聚,像是鸟船血管里的血。布伦西亚说自然界只有龙虾的血是蓝色,真正原因不明,不只是缺乏红色色素。鸟船上缺乏必要的分析仪器,无从知晓蓝血的具体成分。甚至在鸟船上无处不在的蓝色光芒背景映衬下,雨水是否真是蓝色都并不确定。
但我确定蓝雨有着特殊的质地。雨水有质地么?软硬轻重爽滑。在悠仙美地山谷、卡塔利亚岛礁、圣塔莫妮卡街角、威尼斯沙滩码头,雨水的质地多少都会受到环境的影响。鸟船上蓝雨纷飞,仿佛油状的海水从天而降落在身上用手指捻一下又腻又滑,像蛞蝓或是蜗牛在我家后院墙上爬过留下的黏液,质地稠厚。
这鸟船上的雨水不再是因为蒸腾作用形成,而像是鸟船顶上匍匐着一只传说中的吸水兽在夜间不停的吮吸沼泽和海洋里的水,或是有其他的力量把低处的水带到高处——这在通过旋转产生重力的鸟船上是极有可能的——又或者根本就是鸟船自己像海绵一样把水吸入体内又把水挤出体外,把身体里沉淀的多余蓝色光芒排出。
那天不少人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饮用蜂巢聚居区的凹槽里的水,甚至有人把蓝色的液体和弗兰萨尼的死亡联系起来。但后来蓝雨常常出现,喝起来也没有特别的味道,鸟民们也慢慢麻木习惯,仿佛鸟船和鸟民的体液混合在一起。只是蓝雨稠厚的质地淋在身上,就像刚从海里游泳回来没有冲凉,皮肤黏乎乎。
鸟船上还有其他的变化。
如果我没有记错,鸟船上许多积水的凹槽位置时常变换,容积忽大忽小。墙壁和地板也出现分化,大部分变得柔软富有弹性,即使直接躺在上面也不会像刚上来那会儿一样让我感到硌得慌,睡上一夜后表面还会出现一个人形的凹陷,直到中午时分凹陷才会消失。我担心再这样发展下去鸟船会在太空中融化。
而鸟船的另外一些部分却变得坚硬无比,像是刚长出的刚性支撑结构。珊瑚的骨骼或是鹦鹉螺的壳。作为人类在材料工程学上最耀眼的发明,石墨烯出现的意义丝毫不亚于金属以及塑料。耐高温,柔韧而又坚固,对电流的刺激非常敏感,是完美的材料。
按照果壳公司的研发设计方案,在建造过程中依靠电流和金属丝控制石墨烯的生长方向而形成不同的形状,依靠碳原子间的分子键一次成型的完美整体就满足传统飞船外壳、结构、填充物的功能要求。但最终形成的正四面体只是细小的正六边形平面分子结构在三维空间的反复均质堆叠而成,绝无出现异质结构的可能。这一点连马修都无法解释。
我还见到四叶草、六角海星这些几何上完全对称却不符合自然规律的生物,更有海草叶子有规律的向同一方向扭曲绕成莫比乌斯环,暗示生命不过是单调重复的循环。
但这些变化并不特别引起注意,因为在鸟民——特别是成年男性鸟民——自己身上出现的变化更加不可思议,而这些奇怪现象不过发生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
不少成年男性呈现出在雨林中生存千万年但现在已经灭绝的美洲树懒的特征,被成为“树懒病”。他们动作异常缓慢,在食物的刺激下每分钟能够移动两到三米的距离,在性的刺激下速度能稍微快一点但还是轻易被我超过。即使他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也会认为他们是在睡眠状态,因为当我在他们身前非常近的地方出现,他们的眼睛的焦点也永远在远方。
他们的头发、胡须和体毛在不受限制地生长,耳窝里的毛发异常浓密如同鼻毛一般,而鼻毛的长度超过胡须。这些毛发在潮湿温暖的环境里理所当然地成为各种藻类和苔藓类的天堂,因此无论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棕皮肤,只要感染“树懒病”,身上都像披着一张绿色薄毯子,从头到腰,区别只是在于暗绿、浅绿或是沼泽深处芦苇叶子在黄昏时的蓝绿色。
树懒倒挂在树上,而他们往往隅坐在角落里地板上——这也许是两者最大的区别。呆坐,长时间一动不动,难以发现。这也是树懒躲避森林里美洲猫和森蚺的方式——当然这种方式躲不开贪婪猎人的锐利眼睛和气候环境的变化。
还好老爸贾柏没有被感染。
“逐渐被感染”这只是一种不准确的说法。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种病是如何发生、如何传播。在弗雷德贡达最狂热的信徒眼里这种状况甚至都不是一种疾病,而只是众人顺从环境的一种表现。对这种偏执的看法,弗雷德贡达本人都不认同。但他对极端的信徒无能无力。
也有人说这些人的身体被某种变异的真菌的孢子寄生,抑或感染上变异的超级病毒,又或者在特殊的环境中自身基因出现变异。但是这无法解释为何这种状况在某些成年男性身上最为突出,而女性和小孩子却没受到波及。
但没有受到波及并不意味着不受影响。
我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在粗糙硬化的地板上来回用力摩挲她的手指,地板上有暗红色痕迹。我提醒她在流血,她说这样效果最好。她还伸出左手向我展示她的成果——中指指尖被完全磨平,和食指和无名指一般长,外翻的嫩肉,有血不断渗出,能看到白色骨头微微露出。
碾磨手指最为常见。还有人碾磨身体的其他部位,膝盖,面颊。只有在下面,血才会被看作是不干净的脏东西,让人联想起肮脏、污秽、暴力和残忍。而在上面,鲜血代表着圣洁、牺牲、光辉,涂抹鲜血意味着对鸟船的认同、奉献、占有和顺从。
如果要将在下面对大地的崇敬之情移植到上面来,亲吻大地是不够的,必须用血画下印记,和鸟船血脉相通,再有一些苦痛的颤抖,和漂浮的大地的连接就更紧密。血腥只是气味,原始并不一定等于愚昧,鸟民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鸟船的认可——这不是艘可有可无的宇航器,而是维系生命与希望的天空和大地。
对此我深有同感。我对沾过自己鲜血的器物都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它们尝过我血的味道后也特别关照自己。我曾经有一把红色塑料柄的小刀,展开后也不过两指长,锋利异常,和汤米玩“快刀”时,我一定用它。我从不失手,因为它不会让我失望。我闭上眼睛,刀尖在我五指间翻飞。汤米翻着白眼,尖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在我拥有它的第一天,它就削掉我手指的一片皮肉。刃口太过锋利,粉红色的伤口表面迟迟没有血珠子冒出。后来它就没有再试图伤害我。直到上来时刀被安检没收,我都一直没有把上面残留的血洗掉。
还有我的“飞哥”。老爸贾柏把它整饬出来后,第一次带我上路,坐在后座衣架上的我好不得意,结果乐极生悲,我的脚后跟被后轮轮辐绞得稀烂。后来老爸贾柏郑重其事地把它交给我的时候,特地在后轮两边装上两块铁皮。自此以后,无论它带我去哪儿,无论多长的下坡路,我都可以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它,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就算别人受伤我也一定没事。那一定是上面的血在保佑我。
后来不但有人涂抹自己的鲜血,还涂抹别人的鲜血,不但帮别人涂抹自己的鲜血,还强迫别人涂抹别人的鲜血。
到底效果好不好,无人知晓。到底算是暴力犯罪还是助人为乐,我说了不算。说了算的业主大会和安保组还没有成立,那段时间血淋淋的场景不断上演,墙壁里渗下的水都像被稀释的紫药水。
选举的时机已然成熟。
20.

选举是在西海岸合众国每一个成年人血管里流动的第二基因。
虽然我当时并未参加过正式的选举活动,但我见过老爸贾柏、老妈朱茜、老姐朱莉安娜气定神闲地、举重若轻地、看似随意其实庄重地在终端机上投出自己的一票,选出洛杉矶选区的大议会议员。
这还真不是看谁更眼熟、瞧谁更顺眼的游戏,否则汤米他老爸这个洛杉矶矿业总经理无论如何是难以在洛杉矶矿业的工人居住区里胜出的。无论他翻出的白眼如何完美,如何滑稽。
但每年选举的结果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每个投票的成年人在抱怨一句“我没投他啊?”之后,就默默地等待下一次投票的机会。西海岸合众国的成年人的某种性格上的共通特质在这时就显现出来,抱怨但不拒绝。大家都理解选举并不完美,但没有比选举更完美的社会制度。完美的社会制度压根就不存在。
而且选举的方式、流程是普罗定下的。
西海岸把普罗当作神一样的崇敬不是没有理由的狂热和愚昧。他老人家在年轻时不但推动科学的进步,还促进社会的革新。在西海岸摆脱美利坚立国的时候——在当时看来是美利坚合众国无情地抛弃了废墟中的西海岸合众国——街头的人群恨不得把美利坚的一切都碾为齑粉。但普罗聪明地号召西海岸继续沿用以前的选举方式。后人都评价说,他最大的社会革新,就是在剧烈动荡的时候不革新。
他亲自设计投票系统,在每一台终端机上都能实时查看票数变动情况,当投票人看到自己投下的一票能够立刻被计数,系统的公正度和可信度得到空前的认可,就像即时开奖的网络彩票系统总比一周一次的纸质彩票能受人青睐。这还不是他对选举最大的贡献。
他最大的贡献是确立一条西海岸合众国选举的金律,“召集者不参选。”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自己不想当选。以他的声望,就算他不报名参选,大家也会在“另选他人”一栏填上他的名字“普罗米修斯首席大科学家。”
于是西海岸的选举历来由首席科学家召集,因此其结果一定也是科学的。在普罗的召集下,西海岸合众国顺利地选出前后共四十八届大议会和五对十位执政官。这些烦人的外交、内政终于有人去打理,街头小混混争执的口头禅也变成“信不信我投死你。”
严格意义上来说,能从社会行为的角度把人类和动物区分开的,不是家庭、不是婚姻,不是等级,而是选举和投票。
一箱没有蜂后的工蜂只会随机产生一位新的蜂后,不顾她的意愿把她藏在暗无天日的巢穴里日夜催肥,作为群体的生育机器。同胞姐妹的血缘比子女和母亲的来的近,亲疏有别。
一群乔治王岛上帝企鹅排成整齐的方阵齐步走,其实只是群体随机运动。它们的眼里只有温馨的小家庭。温馨小家庭里的小家伙能否顺利长大全靠个体,和群体没有丝毫关系,企鹅叔叔、企鹅阿姨会照顾邻居家的宝宝只是人类同情心的笑话。
至于地洞里一窝互不认识的老鼠或是蛇,在发现入口被堵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我不说你都能想到,你想不到的只是为何有人如此残忍或是无聊做这个实验或是游戏。
而人和其他动物不同。一大群互不认识的人被封闭在一个空间中,会有意识地采取投票选举的方式建立起社会秩序,让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各得其所,其乐融融。不依靠非洲稀树草原上山魈的犬齿的长度,阿尔卑斯山峭壁陡坡下盘羊的犄角的大小,而用更加文明的方式制止暴力,是西海岸合众国的成年人这种动物特有的社会行为。
言归正传,第九区亟须一个投票召集人。布伦西亚——来自巴别庭院的大科学家——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偏偏不干,不愿意劳神费力地掺和到鸟船上的鸟事上来,一度让马修误以为他也准备参选,紧张好一阵子。其实布伦西亚私底下对我说,凡是普罗做过的事他绝对不做,凡是普罗没有做过的事他也绝对不做,然后他捞起一片老泡菜嚼得嘎嘣响,一脸陶醉。
没有振臂一呼的英雄,就没有人宣布选举的规则、投票的流程。众人纷纷在终端机上留言讨论投票选举出一位投票召集人的可行性,可谁来制定选举投票召集人的规则和流程?这个死循环困扰众人许久,就如同在牛顿心中没有上帝就没有“神的第一推动力”。
其实凡人中有上帝。但没有一位潜在的参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们什么都敢说,就是在推荐投票召集人这件事上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潜在参选人都缄默不语,其他没有名誉、地位、能力和野心的人把自己的嘴巴封得更严,害怕自己说出傻话被别人笑话。有人忍不住推荐邻居家的约翰山姆查理斯,却因为有推荐就有偏见的原因,没有一个得到众人的认可。这事情一再耽搁,血淋淋的场面不断上演。
终于历史的重任又落到我的肩上,事情的起因却是偶然。
有一天我、马丁和弗朗西斯科聚在海边,高谈阔论,相谈甚欢。罗宾埋头在他房间里皓首穷经,直接把我们的课停掉,我们只有学着自我教育与相互教育相结合。施利普女儿跑来找我。
我有段时间没见她,她看起来像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身上散发着臭味,惊慌失措又怒不可遏。
“救我。我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了!399,去死吧!”399是她父母房间坐标的后三位。
遇到女同学的求助,我的荷尔蒙和多巴胺瞬间迸发,但又被瞬间浇灭,因为她说她妈要杀她。面对家庭纠纷我无能为力,我让她去找她爸,她说她可怜的父亲施利普已经成了一株人形植物。
待她安静下来,她说她已经记不清施利普这次在房间的角落躺了多少天,反正时间已经长到她都不再关心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似乎他是否能够醒来已经不再重要。
“我和我妈每天都会给他擦洗身体,在他背上贴着地板一面的皮肤上,出现一些白色的绒毛。一开始我以为是霉菌,在上面太容易发霉,”她说的时候还笑了笑,“谁身上没长过呢?但这些绒毛怎么擦也擦不掉,反而皮肤上的汗毛一抹就掉。”
原来这些绒毛是从他的毛孔里长出来的,而汗毛却逐渐萎缩脱落。
“后来呢?”我感觉浑身的毛孔都不自在。
“绒毛越长越长,有头发那么粗,颜色逐渐转成淡绿色,如同仙人掌、榕树上的气根。无数纤细的绒毛像是有生命的触手一样,会伸直和弯曲,似乎在寻找什么。”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小腿肚上的一根绒毛触碰到地板的瞬间,像是受到电流刺激的蚯蚓,原本弯曲的身体一下子就绷直,绒毛的端头紧紧地贴合上去。”
“很难想象,就这么一根又细又长的绿色绒毛有那么大的力量,拉好几下才把它和地板分开,绒毛的头部已经张开,像个微小的吸盘。”
“我试着把这根绒毛从他身上扯掉,却发现它坚韧异常,像是直接从我爸小腿骨上长出来的一根头发。费着好大的劲,最终它还是被我拉断,断掉的半截缩回他的身体,根子深埋在里面,不知道里面还有多长。”
我看见马丁在偷偷地扯自己的头发。
“然后我听见一个很低沉的声音从我爸体内发出。低沉,充满着愤怒、痛苦,绝对不是人的喉咙能发出的,像是他的内脏在体内挣扎扭动的声音。”
“我被吓坏了,把它扔掉,像似抖落手上的一条不受欢迎的虫。”
后来她妈进来,她对她妈说她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她宁愿去死。她希望得到的是她妈的宽慰,她妈却给她讲好多狗屁的做人道理,警告她不要做让她妈和她爸失望的事情。她和她妈大吵一架。“最终我还是没能拗过她。”
“再后来呢?”我说。
鸟船上的人都是讲故事的高手。她越是讲得无动于衷,我越是被深深地吸引。轻描淡写几句,我就完全被带入她家的生活场景。
“我妈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他,我总是待在房间的另一端,没再靠近。我妈已经无法给他翻身,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和地板长在一起,无数的触手抓得牢牢的。褥疮?他再也不会长褥疮。他全身皮肤都变成……”她停顿好久,在我们三个人的灼灼目光注视下才像承认错误一样慢吞吞的说,“变成暗绿色,又湿又滑,像是青蛙、蝾螈那样。如果没有清洁和擦洗,他身上很快就会长出地衣。”
“但我爸又偏偏活着,心跳,呼吸,还会说话,我还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想走过去……”说到这里,施利普女儿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比两岁婴儿的啼哭声还要响亮,我上去给她一个肩膀。情绪的闸门一旦被打开,关上就没那么容易。何况鸟民的情绪都大得像片海,而闸门都是蚂蚁修的。
施利普女儿后面又说了好多,断断续续地,混杂着抽泣声和尖叫声,“我多想抱抱他,我不敢过去……他还是我老爸吗……我真的害怕……我知道自己不对,不应该逃避……我爱他我爱他爱他爱他……我要割断他的喉咙……他还记得我的小名……这是什么鬼地方……”
她的尖叫声比起一百个愤怒的我能发出的声音都要大,一声比一声响亮。咆哮的海水五颜六色,墨绿色的恐惧,紫色的愤怒,灰蓝色的悲伤,暗红色的是郁闷无处释放。终于她的情绪海放空,海底黑色的荒谬礁石露出来。
“我妈不但用过裸盖菇,还有其他各种颜色鲜艳的蘑菇。笔壳虫出现后她不知道捞了多少,还有罕见的螺旋海藻,四叶草的绿色汁液,六角的海星,她敷在他身上,还撬开他的嘴。”
“我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方子,在终端机的搜寻页面上、隔壁八婆的闲言碎语中、分享会的经验之谈里,也没有这么疯狂的法子。最后她开始用血。”
“能唤醒爱人的,只有眼泪和鲜血,童话故事里都这么说。”
“童话故事里还说,眼泪和鲜血能唤醒地底的恶魔。”
“她自己的血还不够,她还要用我的血。”施利普女儿笑得很凄惨,“她有计划地给我爸放血,加上她自己的血,她说还需要我的血,一家人的血要融在一起。她就是这么说的,她也是这么做的。”她摊开她的左手手掌,手掌中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模糊而狰狞。
“我同意了,我让她划一刀。塑料片磨的刀真的好钝,割得我好痛,好痛。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血液里有人的灵魂?”
“她正在一点点放空我。”
“单纯摄入人血,会导致营养不良。”弗朗西斯科一本正经地说,像是有经验一样。
“对,血里面不过是血浆和红细胞。”马丁特别强调科学的角度。
“我们要去阻止这场悲剧上演。”我不甘人后急忙地说,像个老电影里的年轻冲动的骑士。
我们陪同施利普女儿回到399。在399的门口她死活不愿意进去,马丁在外面陪她,我和弗朗西斯科遁入,躲藏在阴影中没人能发现。昏暗的光线中,房间里一股硫磺香皂的味道挠动我的鼻子。
房间的最深处,两个人影交叠又分开。各种老电影给我足够的性知识启蒙,活色生香的景象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以前汤米也经常活灵活现地描绘他偷看他爸妈的场面,即使我知道他在瞎编却也听得津津有味,自己永远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房间里的光线。施利普老婆在阴影中,背对房间门披头散发地跨坐在上面,头发一直垂到腰间,盖住一切隐秘的部位。我只能看见她背部和臀部的曲线在有规律地弯曲伸展,像是在不断变化参数的函数图像,这一条是幂函数,那一条是对数函数,还有双曲线函数和心型的三角函数。
她的胯下的函数却陷入死循环,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那显然不是马、牛一类的东西,而是从地板上延伸生长出来的一株人形植物,如同树人,暗绿色的树皮浸透她的汗水,像是涂着油,在黑暗中亮晶晶地反光。
两个愉悦的声音相互缠绕,像在交谈。一个是随着人类鼻腔和喉咙震动而发出的低沉呻吟声,另一个更加低沉,像是整个房间的地板和墙壁都在低吟。
就在我面红心跳JJ涨的时候,突然有黑色的液体在上下交合的部位泛滥,蔓延的黑色吞噬暗绿,施利普夫妇的腰胯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两个愉悦的声音之外又平添第三个节奏声部,“笃笃笃笃……”,像是进入通灵状态的萨满用粗大的柳木杖忘乎所以地一下下捣弄地心之火而发出的魔音。
恐怖的暗黑魔法,激情四射的双修秘术,混合自然和肉体的德鲁伊,冷酷的巫毒,淫荡的噬魂,树人和黑暗精灵,404和1024,献舍和舍献,以前看的各种恐怖电影从我脑中澎涌而出,令我差点就坠出遁术的恍惚状态。幸亏弗朗西斯科及时引导我离开房间。
我略一定神,我没有和弗朗西斯科争辩那流出的黑色液体是血还是邪恶,也没有阻止马丁要进去确认的冲动,我无视施利普女儿的痛苦,那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家庭暴力的结果,我也没有去探究鸟船上每一对夫妇继续享受的交媾权利。
我看见鸟船的未来。
北方群山绵延,群山之下有无数幽暗洞窟,洞壁荧光闪烁。微亮。洞窟深处借着亮光,原本平整的地面隆起,如同一小丘,小丘中央现出一根钝头锥形体,形似石笋,色泽深暗,昂首峭立,和洞窟浑然一体。石笋根系无比发达,扎进地面,消失在黑暗地底。千万不要误以为它是死物,握在手中,手感温润,颇有热度,似乎还在微微颤动,想要挣脱。笋尖上有一细孔,深浅莫测,经手一握,有滑腻液体从口部缓缓溢出。群山之中又有盖娅成群,白昼则聚于一处,呼啸山林,采摘捕捞,歌舞游戏,入夜则归散入各自洞窟,以肉身喂食肉笋,直至肉笋种入肉身,经年累月,诞下后代,世世代代,拘囿于群山中不得出,亦不愿出。
drsycamore:天堂鸟 第二部分(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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